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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成玉抱着宿醉后头疼的脑袋在床上坐了半日,也没想起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显然她是喝醉了,但怎么喝醉的她全无头绪,不过她一向如此,喝醉了就老断片儿,倒也罢了。

用过早饭后她习惯性就要去一趟大将军府,出门才想起来昨日天步的转告,就又折转了回来,无所事事地在后院溜达了一圈,捡了一堆小石片,蹲在一个小湖塘旁,一边拿小石片打着水漂一边想心事。

没扔多久,听梨响来报,说皇帝突然宣她入宫,沈公公的那个机灵徒弟小佑子已在小花厅候着了。

大熙朝的皇帝成筠是个没什么兄妹爱的皇帝,这一点可以从他对他们家兄妹关系的定义上看出。相见不如怀念,是他对他自己和他那百十个亲妹子之间关系的定位……成玉因出嫁不大需要成筠备嫁妆,他对她的抗拒倒不至于那样强烈,还能时不时召她见见。

巳时二刻,成玉入了宫,未时初刻,一脸愁容地回了十花楼。

成筠赐了她一套笔一张琴。笔是白玉紫狼毫。漕溪产砚,西蕲造笔。据说这套白玉紫狼毫凝结了西蕲笔庄老庄主毕生的心血。琴则是岭上柏。岭上柏,石中涧,不闻山音惹飞泉。这句诗说的是天下四大名琴,而如诗所述,岭上柏排在四大名琴之首。

成筠将这两件无价之物下赐给她的当口,成玉就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伴随着这两样东西,成筠还给她安排了一位画师和一位琴师做她师父,教导她弹琴作画,同时还指了一位女仪官,要将她的礼仪也再固一遍。

成筠的意思是,往日因他没空,故而对她疏于管教,一天天的任她胡闹,眼看她也长大了,到了要议亲的年纪,琴棋书画总要过得去才成,如此一来,出嫁后方不至于辱没皇家体面。赐她好笔好琴,也是希望这两件灵物的灵气能感染到她,令她在师父们的指点下早日学成。

一听说那两位师父并那位仪官日日都会来十花楼督促她,成玉当场心如死灰。她完全没搞明白像成筠这样一位日理万机、连老婆死了都没空再讨一个的皇帝,为什么会有空关心她的德言容功问题。他那么有空他不如先去讨个老婆对不对?!

成玉很是头大。

并且她也觉得皇帝说得没道理,因她即便要嫁,照老道给她推演的命格来看,大抵也是和亲。和亲去边地,大家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人喝酒都不是拿杯盏而是拿海碗,压根儿不知道世间还有风雅这两个字,她琴棋书画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学个马头琴,这样起码大家围着篝火跳圈圈舞时她还能有用武之地。

她当场就和皇帝分享了这个看法,成筠凝视了她片刻,揉了揉额角:“那就琴画照旧,再加个马头琴。”成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帝的圣命下来,十花楼最痛苦数成玉,最高兴数朱槿,介于两者之间的是姚黄。朱槿觉得琴画礼仪课见天地这么给成玉排下来,她应该没时间再在外头惹是生非了,着实给他省心,因此高兴。姚黄是朱槿的挚友,因此为朱槿高兴,但同时他敏锐地意识到成玉要是没时间出门瞎逛,那就是也没时间带他去琳琅阁找花非雾了,因此又为自己感到痛苦。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成玉来说,是她同三位琴画老师外加一位仪官斗智斗勇的几日。

仪官在第二天就撤了,因成玉的礼仪其实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只在于她想有礼时她可以当典范,她不想有礼时她就是一个灾难。仪官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这不是一个礼仪问题,而是一个心理健康问题,应该归太医院管,她一个搞礼仪的她当然爱莫能助。

古琴师父比仪官多撑了一日。古琴师父至情至性,刚开始也想好好教导成玉,然他空有一颗赤诚的教化之心,却难敌成玉指下魔音灌耳。这倒也罢了,他努力忍一忍也不是忍不了,但成玉居然还用他的女神、天下四大名琴之首、自诞生日起便只奏大雅之音的岭上柏弹奏青楼小艳曲儿,师父就崩溃了,当场吐了三升血,抱病遁去了。

马头琴师父和绘画师父因为没有古琴师父那么至情至性,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女神,因此幸运地坚持了下来。

好在有两个师父出局,每日除了上课以外,成玉还能摸着点儿闲暇出去放个风。每天上课,她都感到天要亡她,出门放风时,又感到一时半会儿她可能还亡不了,因此也没有怎么努力反抗,将日子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

这些日子里,成玉碰到过连三一次。是在怀墨山庄。

怀墨山庄是成玉她姑母大长公主在城西的一处宅子,大长公主膝下无儿无女,却好热闹,因此每年入秋都在怀墨山庄办文武会,令贵族少年少女们在此相聚斗文比武,胜者总有珍宝相赐。

按照成玉自己的说法,她因是个有定力的郡主,因此最缺钱的时候她也没参加过大长公主的文武会。但据梨响对她的了解,觉得这应该是由于大长公主下赐的皇家珍宝民间当铺根本不敢收,变现很不容易的缘故。不过听说今年大长公主准备把前朝才子沈砚之的书法大作《醉昙四首》作为奖品奖给射柳获胜之人,而《醉昙四首》的好处在于它算不得皇家宝贝,可以轻易变现,故而今年大家很荣幸地在怀墨山庄的射柳竞赛上看到了成玉的身影。

射柳是比骑射。

一般来说需寻一阔大场地,场上插柳枝一行,以利刃剥去柳枝上部树皮,使其露白,以露白处为靶心;然后百丈外列出一行十人,待锣响时御马而行,搭箭射柳,以能射断柳枝且手接断柳者为胜。

自牵马站到起点线跟前,成玉就感觉有人盯着她。

她长得好,去哪儿都有人偷瞧,对注视自己的目光早习以为常,加之今日场中拢共十位参赛者,但算上她一共就三个姑娘,被人看可以说是必然的。但她依稀觉得,凝在她身上令她有所感的那道目光并不是来自围观群众,因为她并没有察知到好奇和探究。可要说那视线是她因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在明知真正骑射好的少年们早入了三军四卫,此时场上参赛的都是些半吊子的情况下,她有可能会紧张吗?她自问是不可能的。

所以,到底是谁在看她?

这个问题在铜锣敲响她打马飞奔挽弓射箭并以利落手法俯身捞得断柳之时,有了答案。在全然放松后朝着面前高台的不经意一瞥间,成玉看到了连宋。

这根本是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因高高的观赛台上,照理说,此时落座的该是大长公主。

匆忙将断柳扔给尽头的执锣太监,成玉再次望向台上,发现那的确是连宋。方才她惊鸿一瞥之间没有看到坐在他身旁的烟澜公主,此时抬眼,正见得一身白裙的烟澜探身同连宋说话,连宋微微偏了头,正聆听着她。

成玉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手中那把黑色的折扇懒懒置于座椅扶臂,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那是她所熟悉的连三。她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好半天,他却并没有看向她,她又有点怀疑方才那视线可能并非来自他。

成玉抿着嘴唇垂了头,此时才听到人群中的喝彩之声,接着被谁猛地拉了一把,她转头一看,竟看到抄着手向她微笑的齐大小姐。见到齐大小姐乃是一桩惊喜之事,心中的不快被她暂且抛在脑后,翻身下马时,齐大小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喝彩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人群望着成玉,皆是叹服之色,成玉一时有点蒙。每年都来这儿闲逛的齐大小姐难得兴奋地向她解释,说射柳这个竞赛自开办以来,一直保持着惨不忍睹的水平,一场比赛能有一两个参赛者将箭枝准确射进柳枝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群众本来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今次成玉居然能将射柳、断柳、摘柳这三道程序一趟揽齐活了,因此大家都疯了。

从前这个竞赛有多么令人不忍卒睹,可以参见今次那另外九位参赛者的表现:有两位射中了柳枝,可惜射中的是别人的柳枝;有三位射空了,就连别人的柳枝也没射着;还有两位马已经跑过柳枝了,结果手里的弓却还没挽起来……不过齐大小姐认为这七位不算最差的,因为比起最后那两位将箭头给直接射进了观众席的英雄,他们至少做到了比赛第二安全第一……

齐大小姐难得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不禁口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橘子,发现成玉也挺渴,就将橘子递给了成玉,说自己再去前头庭院里摘两个,让她在原地等着。

成玉目送齐大小姐离去,又见围观群众也三三两两散去其他竞赛场了,她踌躇了片刻,飞快地又看了高台一眼。

可惜什么都没看清。

然后她想起来连宋不理她很久了,他不太理她,她却还这样惦记他,她感到了自己的没用,一时间有点生自己的气,因此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再抬头,只闷闷剥起橘子来。

而变故,正是发生在这时候。

一匹惊马突然冲出了赛场,一路带翻好几个还没来得及离场的围观者,如离弦之箭,嘶鸣着直向成玉所站之处突奔而来。

成玉第一反应是赶紧闪一边儿去,却忘了她手里正缠着碧眼桃花的缰绳,她方才想心事时无意识将缰绳缠在手中绕了好几圈,千钧一发之际当然无法脱身。

碧眼桃花被眼看就要冲过来的疯马吓得长嘶了一声,立刻撒蹄子开跑,成玉还没反应过来,已绊倒在地被狂奔的碧眼桃花给拖了出去。

身体狠狠擦过沙地,身后似乎有人喊着“阿玉”,但再多的就没听到了,鼓胀的太阳穴处像是被安上了两面巨鼓,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挡在了耳外,唯留如雷的鼓声轰隆着响在脑海中。

碧眼桃花是朱槿给她找来的宝驹,有千里追风的雅号,撒开了跑绝不是闹着玩儿的。成玉只蒙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她得赶紧自救,否则早晚交待在这儿。便在此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缰绳断为两截,猛拽着她的拉力陡然消失,成玉在地上滚了两圈,被人握住肩膀时她还觉得头晕。

她按住突突跳着疼的太阳穴,听到那人询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她本能地要与人道谢,声音出口才发现嗓子是哑的。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她嘶了一声,那人赶紧将她放开:“很疼吗?”

成玉眨了眨眼睛,此时她模糊的视线才稳定下来,终于看清了单膝跪在她身旁一脸担忧看着她的恩人。竟然是季明枫。

她心中惊奇季世子居然也在此地,但一想大长公主的文武会名气的确挺大,季世子过来见识,这也不足为奇。

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痛,全身都火辣辣的,季世子白着一张脸将她抱起来时她疼得颤了一下,季世子整个人都僵了,语声里居然透出了无措:“你忍忍,我带你去找太医,”还哄着她,“太医就备在隔壁院子,太医看了就不疼了。”

季世子的反应让成玉蒙了一会儿,她觉得能让这位见惯生死的冷面世子如此动容,那可能是自己快死了。可她此时除了全身疼,连个血都没吐,那应该还死不了。她暗自镇定了一下,忍着疼痛抽抽着安慰了一下季世子:“也、也不是、很疼,你、你、走慢点、颠得慌……”

去内院找太医,必定要经过射柳场地前那座观赛高台。

成玉自己都没搞明白,为什么在季世子抱着她经过那座高台时,她会又朝台上望一眼。她也没想过她究竟在期待什么,或者她希望看到什么。她只是没忍住。

摇晃的视线中,连宋仍在高台之上,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才碧眼桃花拖着她制造出来的骚动。他此时已从座椅中起身了,握扇的右手虚虚搭在烟澜的轮椅侧,左手则握住了那张红木轮椅的椅背,是要推着烟澜离开的姿势。

烟澜微侧了身仰头看着他,不知是在同他说话还是如何,他没有俯身,因此瞧着和烟澜有一段距离,但视线却低垂着,应该是看着烟澜。

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又都长得好看,因此那画面分外美丽,衬着高台之侧的巨大金柳,是可堪入画的景致。

可如此宁静美好的画面,却让成玉在一瞬间难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