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生气,不耐烦?
“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讲吧。”她说道,这两个字让她喉咙疼痛,就好像她吞下了什么锯齿状的东西一样。
又开始下雨了,滴滴答答落下来的雨点让她前面的大理石变得光滑,她能够感受到冰冷的雨点击穿她的头发。
“我会把他给你带回家来的,”詹米·弗雷泽仍然轻声地说道,“否则我自己就不回来了。”
她无法说服自己转身。身后的砖砌的小路上传来咔哒声,然后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在她泪眼模糊的视线中,那些大理石蔷薇上的雨滴越积越重,开始滴了下去。
在她最终转过身去时,小路上空无一人。她脚下有个被雨淋湿的纸包,上面压着一块石头。她捡起纸包,紧紧将它握在手里,不敢打开。
1770年2月
尽管担心和生气,但她还是发现自己很容易地就融入了河场的日常生活。她的姨婆很高兴有她的陪伴,鼓励她去找些事情分心。发现她会画画,乔卡斯塔就把自己的画具拿了出来,催促她利用起来。
与弗雷泽岭的小木屋相比,河场的生活奢华到近乎堕落。但是,布丽安娜还是习惯性地在黎明时分醒来。她慵懒地伸展身子,尽情享受羽绒床给身体带来的愉悦。那张羽绒床特别松软,无论她怎么动,身子都能被包裹住——与铺在冰冷草垫上凹凸不平的被褥截然不同。
壁炉里烧着火,盥洗台上有一个铜质的大水壶,侧面被擦得锃亮,里面装的是洗漱用的热水。她能够看到铜壶上面有摇曳、闪烁的微小热流。房间里仍然有些冷,外面的光线是冬天寒冷的蓝光。那个沉默进出的佣人,肯定在黑暗的黎明前就起了床,然后去破冰打水。
她困倦地想,她得到奴隶的伺候,应该感觉到内疚,她日后肯定会回忆起来。许多事情她都会在事后才意识到,再多一件也无妨。
现在,她感觉很温馨舒适。她能够听到房子里远处有些许声音,那是家庭生活中人们忙碌的窸窣声,让人感到安慰。房间本身充满了寂静,唯一的声音就只有壁炉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她翻身平躺着,部分思绪仍然飘浮在睡眠中,开始重新熟悉自己的身体。这是她在清晨的习惯。从青少年时期开始有些故意地那么做,现在觉得有必要特意做一次,以便发现夜晚带来的微小变化,然后与它们和解,免得她在白天突然看到自己,发现自己身体里有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就已经足够了,她心想。她把被子压下去,慢慢地用双手抚摸鼓起的肚子。肚子里面的孩子也在伸展身体,像她几分钟前那样在包围中慢慢翻身,让她的肌肤泛起一阵涟漪。
“嗨,你好啊。”她轻声说道。鼓起的肚子在她的抚摸下短暂地动了动,然后静止下来,里面的孩子又回到神秘的梦境中去了。
她慢慢地向上撩起睡衣——那是乔卡斯塔的睡衣,柔软而温暖的法兰绒——露出大腿最上面又滑又长的肌肉,以及身体各处的曲线。她上下抚摸全身,皮肤接触皮肤,抚摸双腿、肚子和**。光滑而柔软,浑圆而坚硬;肌肉和骨骼……但是现在不全部是她的肌肉和骨骼。
这个清晨她的肌肤感觉不同,像是才蜕皮的蛇的皮肤,全身上下都很柔软,泛着微光。待会儿她起床后,空气吹到肌肤上,肌肤将会坚硬起来,成为一个暗淡却更加实用的皮囊。
她靠着枕头躺回去,看着光线照进房间。房子里的人们都已经醒来,她能够听到人们劳作时发出的无数微弱声响,感觉宽慰。在她小的时候,她会在夏天清晨醒来,听到父亲的割草机在她的窗户下面的声响,能够听到她父亲和邻居大声打招呼。她当时感觉安全,知道父亲就在那里保护着她。
前不久,她在黎明醒来,听到詹米在外面用轻柔的盖尔语对他的马说话,感觉到那种同样的感受奔涌回来,但是现在全然不复存在了。
母亲说得没错。在未经她同意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就被移除、改变或者改动了,而且只有在事后才知道。她把被子掀开,然后起了床。她不能躺在床上哀悼失去的东西,保护她已经不是谁的任务了,现在需要自己保护自己。
她始终能够感受到孩子的存在,而且非常奇怪的是,孩子始终能让她感到安慰。她初次感受到了孩子的好处,而且这还是一种奇怪的和解。她的身体早就在意识之前知道了这点。那么说,她母亲经常说的那句话也是真的:“聆听你的身体。”
她倚靠着窗框,看着厨房外的菜园里分布不均的积雪。一个裹着披风和围巾的奴隶正跪在小路上,从菜园里挖掘越冬的胡萝卜。围着墙壁的菜园周围是许多高高的榆树;在那些光秃秃的树枝远处的是连绵的群山。
她一动不动,聆听着自己的身体。她血肉中的“不速之客”稍微动了动,搅动起来的潮涌与她的——他们的——血液的搏动汇合。在她心脏的跳动中,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另外一个更小心脏的跳动,然后在心跳的声音中,她最终找到了清晰思考的自信和勇气,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她用力按着窗框,感觉到窗框在她急迫的力量下发出嘎吱声,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她仍然不会完全地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