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我不要告诉你，”我脱口说道，“我跟她说过，我有事情瞒着你的时候，你都会知道。但是詹米，我确实答应过她，千万别逼我告诉你。”
他又哼了一声，既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恶心。
“是的，我很了解你，外乡人。只要是稍微了解你的人，都看得出来你的心事。连小伊恩都能像读书那样读懂你。”
他挥了挥手，表示无所谓。“别让自己良心过意不去。等到她愿意的时候，再让她自己告诉我吧。我可以等。”他那只受伤的手在短裙上慢慢地弯曲起来，我的后背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颤抖。
“你的手——”我又说道。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手伸到面前，手背向上，慢慢地伸展开。
“你记得吗，外乡人？我们才认识的时候，杜格尔把我惹到想要揍他，但是我当时不能那样做。你告诉我：‘揍其他的东西，你会感觉好一些。’”他撇嘴朝我冷冷地微笑，“我揍了一棵树。很疼，但是你说得不错，是吧？我确实感觉更好，至少好了一点。”
“噢。”我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知道他没有打算要继续施压。那就让他等着吧，我怀疑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就像他自己那样固执。
“她……她有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话语中的犹豫显而易见，“我的意思是……”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个男人有没有伤害她？”
“没有，没有身体上的伤害。”
我犹豫了，设想自己能够感受到那枚戒指在口袋里的重量，尽管我感受不到。除了博内的名字以外，布丽安娜没有让我保密其他事情，但是我不会把她讲的细节告诉詹米，除非他开口问我。而且我觉得他不会问，这是他最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确实没问，只是低声用盖尔语嘟哝了些什么，然后继续低头向前走。
沉默被打破后，再次出现时我就觉得无法忍受。宁愿爆发，也不要被闷死。我把手从他胳膊上拿下来。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如果没有受伤……被侵犯是不是……就没有那么糟糕。”他不安宁地稍微耸了耸肩，似乎衣服过于紧身一样。
我特别清楚他在想什么——他想到的是温特沃思监狱，以及他背上的模糊伤疤，那是一张承载着可怕回忆的网。
“我想应该足够糟糕！”我说道，“但是我想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在身体上留下东西，让你能够回想起，那么这件事情就更容易忍受。但是，确实有东西能够让人回想起这件事，”我不得不补充道，“而且还特别明显！”他的左手在身侧弯曲，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是的，没错，”他发牢骚说道，他不确定地看了看我，半月的光线把他的脸庞照得发亮，“但是，他没有伤害到她，这很重要。他要是伤害到她……那么死都算是便宜他了。”他突兀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人是不会从怀孕的细节中‘痊愈’的，”我很尖刻地说道，“如果他打断了她的骨头，或者让她流了血，她是会痊愈的。实际上，她绝对不会忘记，你知道的！”
“我知道！”
我被吓到畏缩了一下，他也看见了，然后粗略地做了个手势表示歉意。
“我不是故意要喊出来的。”
我朝他轻微地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我们继续并排向前走，但是并没有接触。
“这……”他开口说道，接着又停了下来，看了看我。他面容扭曲，对自己很不耐烦。
“我确实知道，”他小声地说道，“你会原谅我，外乡人，但是关于这种事情，我知道得比你多很多。”
“我不想和你争。但是你没有怀上过孩子，你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样的。怀孕……”
“你就是在和我争，外乡人。别争。”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臂，然后松开了手。他的声音里有些许幽默，但是他整体上特别严肃。
“我在试着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
他静止地站了片刻，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杰克·兰德尔了，”他最终说道，“我现在也不想回忆起他。但是回忆就在那里。”他又耸了耸肩，然后用力地向下揉搓一边的脸颊。
“有身体，也有灵魂，外乡人，”他慢慢地说道，用话语组织起自己的想法，“你是个医生，你很了解身体，但是灵魂更加重要。”
我张开嘴，想要说我就算没有比他更了解，也和他同样了解，但是紧接着又闭上了嘴，什么都没有说。他没有注意到。他没有看那黑色玉米地，也没有看那片被月光照得闪亮的枫树的叶子。他的目光固定在一间厚石墙的小房间里，那里有一张桌子、几把凳子、一盏台灯，还有一张床。
“兰德尔，”他说道，听上去像是在深思，“他对我做的事情，大多数我都能忍受。”他伸出右手的手指，那根受伤手指上的敷料发出白色的光亮。
“我本来会害怕，会受伤的。我本来打算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杀了他。但是，如果不是他没有从我的身体上得到满足，我就能在那之后活下去，不会感觉到肌肤上始终有他的触摸，不会感觉自己身体里有脏东西。他想要我的灵魂，而且他也得到了。”他握起拳头，白色的绷带消失了。
“是的，这些你都知道。”他突然转身，开始向前走，我不得不小跑起来赶上他，“我想……我想要表达的是——这个男人她是不是不认识，只想从她那里得到短暂的愉悦？如果他想要的只是她的身体……那么我觉得她会痊愈。”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我看到模糊的白雾在他的脑袋四周围绕了片刻，那是他的显形出来的怒气。
“但是，如果他认识她，亲近到想要她，而不是随便某个女人，那么或许他能够碰到她的灵魂，给她造成真正的伤害……”
“你觉得他没有造成真的伤害？”我不禁提高了嗓音，“不管他认不认识她……”
“我跟你说，这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因为在我接受你的时候，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身体，这点你也很清楚啊，外乡人。”
他转过身，凶猛地亲吻我，让我猝不及防。他狠狠地撬开我的嘴唇压到牙齿上弄破，然后张大嘴巴吻我，亲吻中带着些许撕咬，难以满足。
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急切想从他那里得到的，也是同样的东西，那就是安心。但是，我们俩今晚都没法让彼此安心。
他的手指抓紧我的肩膀，然后向上滑动，抓住了我的脖子。他把我拉过去紧贴着他，我手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然后他停了下来。
“我不能。”他说道，他用力捏我的脖子，然后松了手，他的呼吸变得不规律起来，“我不能。”
他向后退，然后转过身去，像失明了一样摸索面前的栅栏。他用双手狠狠地抓住栅栏，然后闭着眼睛站在那里。
我在颤抖，双腿变得无力。我在披风下面抱起双臂，坐到了他的双脚旁边，然后等着，心跳的声音在耳朵里大声得令人痛苦。晚风吹过岭上的树林，在松林中窃窃私语。有只黑豹在黑暗山中的某个地方嚎叫，听上去像是一个女人。
“不是我不想要你……”他最终说道。我听到他朝我转身时衣服摩挲的微弱声音。他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束起来的头发在月光里闪亮，月亮在他身后，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当中。最终他俯身用受伤的那只手拉住我的手，拉我站了起来。
“我或许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要你，”他安静地说道，“上帝啊！我真的需要你，克莱尔。但是我现在甚至都不敢想自己是男人。我不能碰你，而且想到他做……我不能。”
我摸了摸他的胳膊。
“我能理解。”我如实地说道。我很开心他没有询问细节，也希望自己不知道那些细节。在与他**时始终设想一幕动作完全相同、但是本质却完全不同的画面，会是什么样呢？
“我能理解，詹米。”我再次说道。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是的，你能理解，是吧？那就是我的意思。”他拉住我的胳膊，让我靠近他。
“克莱尔，你可以不碰我，就把我打击得体无完肤，”他低声说道，“因为你了解我。”他的手指触碰了我的脸颊，冰冷而僵硬，“我也同样能那样对你。”
“你能，”我说道，感觉有些眩晕，“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不能。”
听我这么说，他轻轻地笑了笑，然后低头特别温柔地亲吻了我。我们站在一起，除了双唇以外，几乎没有身体接触，同时呼吸着彼此的气息。
我们不出声地对彼此说：是的，是的，我仍然在这里。这不能解救我们，但是至少是一条细微的生命线，横跨在我们之间的鸿沟之上。我确实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所说的身体受伤和灵魂受伤之间的区别；我无法向他解释的，是子宫中那个将两人相连的孩子。最后我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
“布丽是个特别坚强的人，”我安静地说道，“就像你。”
“像我？”他轻微地哼了一声，“那希望上帝保佑她。”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开始沿着栅栏慢慢地前进。我跟在后面，稍微加快速度赶上他。
“这个男人，这个她所说的罗杰，会支持她吗？”他突然问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认识罗杰才几个月，我喜欢他，特别喜欢他。据我所知，他是个十分正派和体面的年轻男人，但是我又怎么能假装知道他在知道布丽安娜被强奸过后，会有什么想法、做法和感受呢？更糟糕的是，布丽安娜已经怀上了那个强奸犯的孩子。
最优秀的男人或许都没法应付这种情况。在我当医生的那些年里，我见过根基扎实的婚姻被琐碎之事压垮，而且就算没有被压垮，也会因为不信任而变得残缺……下意识地，我伸手按住我的腿，感受着口袋里那枚金戒指的坚硬。戒指上刻着：弗兰克赠予永远的爱人克莱尔。
“换作是我，”我最终问道，“你会支持我吗？”
他尖刻地看了看我，然后张开嘴巴，似乎想要说话。然后他又闭上了嘴，看着我，打量我的面容，心烦意乱地拧起了眉毛。
“我本来想说‘会，当然会！’”他最终慢慢地说道，“但是我确实承诺过要对你诚实，不是吗？”
“是的。”我说道，然后感觉到心脏被愧疚的重负压沉了下去。在我无法坦诚待他时，我又怎么能强迫他坦诚待我呢？而且他还问过我。
他轻轻地用拳头击打了栅栏桩。“该死！是的，该死，我会的。我会接受你，就算孩子不是我的。而且，如果你……是的，我会的，”他坚决地重复道，“我会接受你，接受你和孩子，去他妈的世界！”
“然后在后来也不会想这件事吗？”我问道，“不会在和我同床时想起这件事吗？不会在看到孩子时想起他的生父吗？不会用这件事情来责备我，或者让它在我们之间留下隔阂？”
他张嘴想要回复，但是没有说话就又闭上了。我看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不舒服地领悟了我的话，突然一脸震惊。
“噢，天啊，克莱尔，你说的不是我，是弗兰克。”
我点了点头，他抓住了我的双肩。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问道，“做了什么？告诉我，克莱尔！”
“他支持了我，”我说道，声音甚至在自己耳朵里也显得哽咽，“我试着让他离开我，但是他不。孩子……布丽安娜出生后，他很爱她，詹米。他当时并不确定，他觉得自己做不到，我也那样觉得，但是他确实做到了。对不起。”我补充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松开了我的肩膀。
“不要因为那样说对不起，外乡人，”他冷淡地说道，“永远不要。”他伸手擦了擦脸，我能够听到夜晚的胡楂儿发出的微弱沙沙声。
“那你呢，外乡人？在他和你同床时，你说过什么？他有没有觉得……”他突然停下来，让所有问题都悬在我们中间的空中，没有说出口，但却问了出来。
“或许是我……我的过错，”我最终打破沉默说道，“你懂的，我没法忘记。如果我能够……事情或许就会不一样了。”我应该就说这么多，但是我做不到，阻拦了整晚的话语奔涌而出。
“如果是强奸，那么对他来说或许就会更好受，也会更好。医生们就是那样跟他说的，说我被强奸和虐待过，说我有幻觉。大家都相信了，但是我不停地跟他说事情不是那样的，我坚持要告诉他实情。过段时间后，他相信了我，至少有一些事情是相信的。问题就在这里，不是说我怀有其他男人的孩子，而是我爱过你，而且我还会爱下去。我没法不爱，”我用稍微柔和的语气补充道，“弗兰克做得比我好。他能够撇开过去，至少看在布丽的分儿上能够那样做。但是对于我来说……”词语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了我很久，毫无表情，双眼遮蔽在眉毛的影子里。
“那么说，本来就不该怪你的事情，他还不能原谅你，而你还和他生活了二十年？是我让你受苦了，不是吗？我也对不起你，外乡人。”
我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小口气，但那并不是抽泣。
“你刚才说‘你能不碰我就把我打击得体无完肤’，”我说道，“你说得对，该死的。”
“对不起。”他又低声说道，但是这次他朝我伸手，紧紧把我抱住。
“因为我爱过你。不要因为那样而说对不起，”我说道，声音在他的衬衫中变得模糊，“永远不要。”
他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把脸颊贴在我的头发上。四周静悄悄的，我能在树林里的风声中听到他的心跳。我的肌肤很凉，脸上的眼泪很快就变得冰凉了。
最终我松开搂着他的双臂，向后退了一步。
“我们最好要回去了，”我试着用平常的语气说道，“已经很晚了。”
“是的，应该回去了。”他把手臂伸出来给我，我伸手拉住。我们沉默不语，气氛轻松了一些，沿着小路走到小溪上的峡谷边缘。天气很冷，星光照到岩石上，其中的细小冰晶闪闪发光，但是溪流丝毫没有冻结。汩汩的流水声充满在空中，让我们不显得过于安静。
在我们转弯走上路过猪圈的小路时，他说道：“希望罗杰·韦克菲尔德比我和弗兰克都要好。”他看了看我，“如果他没有我们好，那么可要小心了，我会把他揍成稀泥。”
我不禁大笑起来：“你肯定不是在火上浇油。”
他短暂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向前走。走到山底时，我们沉默着转了弯，朝家那边走了回去。就快要走到门口时，我让他停了下来。
“詹米，”我犹豫地说道，“你相信我爱你吗？”
他转过头，看了我很久才回答。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凸显出来，就好像它们是凿在大理石上的一样。
“呃，如果你不爱我，外乡人，”他最终说道，“那么你选择现在告诉我真的特别不合时宜。”
我假装大笑着吐了口气。
“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安慰他道，“但是……”我的喉咙发紧，匆匆吞了一口唾液，需要把话说出来，“我……我不是经常说我爱你。或许我从小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我是在叔叔身边长大的，他很有爱心，但是并不……呃，我不知道结婚的人……”
他轻轻地把手放到我的嘴上，露出隐约的微笑。片刻过后，他又把手拿开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
“我想要表达的是，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我爱你呢？”
他站着不动，看着我，然后点头致意。
“我知道你爱我，因为你在这里，外乡人，”他安静地说道，“你想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是吧？就是说罗杰追随着布丽来到这里了，所以他或许会足够爱她？”
“人们不会为了友谊而这样做。”
他又点了点头，但是我犹豫了，想要告诉他更多，让他知道那种做法的重要性。
“关于这件事情，我没有跟你说特别多，因为……我没有词语来表述。但是我能跟你说一件事，詹米……”我下意识地颤抖了，而且不是因为寒冷，“不是每个通过石头穿越的人都能出得来。”
他的表情变得明朗。“你怎么知道，外乡人？”
“我能够——之前能够——听到他们……尖叫。”
这次我完全颤抖起来，不仅因为寒冷，也因为回忆。他握住我的双手，把我拉了过去。他抱着我，直到我停止颤抖，然后放开了我。
“很冷，外乡人，进屋去吧。”他转身朝房屋走去，但是我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再次让他停了下来。
“詹米？”
“怎么了？”
“我该不该——你会不会——你需要我说出我爱你吗？”
他转过身，低头看着我。光线在他身后，月光围绕在他的四周，他的面容再次变得黑暗。
“我不需要。”他的声音轻柔，“但是如果你想说，我也不介意。有些时候会介意，但不是特别经常，我不想失去新鲜感。”我能听到他声音中的笑意，不禁也朝他投去了微笑，不管他能不能看见。
“但是偶尔说一次没事？”
“没事。”
我靠近他，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我爱你。”
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
“很高兴你爱我，克莱尔，”他安静地说道，然后摸了摸我的脸，“我很高兴！上床去吧。让我温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