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低头，从捧着的双手里喝水。那束从树荫中穿过的阳光，就像手指那样指出了那抹好运的青色。没有那束阳光，他就永远不可能看到离道路如此远的那眼泉水。
一股细流汩汩地从一块石头的裂缝里流出来，令他的双手和脸感觉很凉爽。那块石头本身就是光滑的黑青色，它四周的地面都松软潮湿，因为树根而崎岖不平，覆盖着颜色鲜艳的苔藓。在那片转瞬即逝的阳光下，那片苔藓就像绿宝石一样。
他知道自己很快——或许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见到布丽安娜，这有效地平息了他的恼怒，就像凉爽的泉水有效地滋润了他干燥的喉咙一样。他的马被偷走了，但还算宽慰的是，他离得足够近，能够步行抵达目的地。
那匹马本身就是匹老马，几乎不值得偷。他至少很理智，随身携带了自己的贵重物品，而没有把它们放在鞍包里。他拍了拍马裤的侧缝，安心地感觉到那个小硬物偎依着他的大腿。
除了那匹马，他丢掉的就只有一些食物、一个皮革水瓶，以及一把手枪。那把手枪和那匹马一样老，而且还不如那匹马靠得住。因为丢了水瓶，所以刚才在炎热的路上行走那几英里令他非常难受，但是这件事已经得到解决。
当他站起身时，双脚踩进了泥地，在绿宝石般的苔藓上留下了深色的印记。他退回去，在铺着干树叶和硬松针的地面上擦掉了鞋底上的泥巴。然后，他尽可能地掸掉外套下摆上面的灰尘，拉了拉脖子上满是污垢的领巾。指关节在下巴的胡楂儿擦出沙沙的声音，他的剃须刀放在鞍包里被一并偷走了。
自己看上去真像一个坏蛋，他沮丧地想。不能这样见到岳父母。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特别担心克莱尔和詹米会怎么看他，他的心思全都在布丽安娜身上。
她现在已经找到父母了，他只希望她和父母的重聚能够令人满意，让她心情不错，可以原谅他的背叛。天啊，他当时太愚蠢了！
他双脚踩进柔软的落叶里，慢慢地朝小路走回去。蠢在低估了她的固执——不，他纠正了自己的想法，是蠢在没有对她坦诚，蠢在把她欺负到不愿意吐露秘密，蠢在试图把她安全地留在未来——不，这丝毫不愚蠢，他心想着，皱眉回忆起过去几个月里的种种见闻。
他推开悬在上面的一根火炬松大树枝。有个黑色的东西从他脑袋旁边迅速飞过，他警觉地喊了一声，蹲了下去。
一声沙哑的呱呱叫声！说明攻击他的那个东西是一只乌鸦。类似的叫声预示了旁边树上的乌鸦也要飞来增援。没过几秒钟，另外一只乌鸦就像导弹那样嗖嗖地飞了过去，离他的耳朵才几英寸。
“嘿，滚开！”他叫喊道，又低头躲开了另外一个呱呱叫着的啸声炸弹。他显然走到了乌鸦巢附近，让那些乌鸦不开心了。
最初那只乌鸦飞回来，再次尝试攻击。这次它把他的帽子撞下来掉到了土里。乌鸦的围攻让他心里发慌，他的反抗意识与对手的规模完全不成比例。又有一只乌鸦俯冲过来，从侧面击中他，爪子抓到了他外套的肩部。罗杰抓起帽子，然后跑了。
他沿着小路向上跑了一百码，然后慢下来走动，回头去看，那些乌鸦已经看不见了，说明他已经离开了它们筑巢的地方了。
“需要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时候，他在哪里呢？”他对自己嘟哝道，试着摆脱那种危险感。
他的声音立即被茂密的植物减弱了，就好像是捂在枕头里说话。他喘着气，感觉脸上泛着红晕。刹那间，森林里就显得特别安静。乌鸦停止了叫嚷，其他所有的鸟叫声似乎也都停止了。也难怪苏格兰人觉得乌鸦是坏征兆，再在这里待得更久，那些曾经只是趣事的古老习俗，都将会在他脑中消失。
这个地方尽管危险、肮脏、不舒适，但是他得承认置身于此地的巨大吸引力——亲身体验他之前阅读到的东西，观察那些他所知道的博物馆艺术品被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意使用。尽管在格洛丽安娜号上遇到了史蒂芬·博内，见到了那些事情，但是如果不是因为布丽安娜，他或许不会后悔这次历险。
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大腿上。他比之前大胆预期的更幸运，博内拥有的宝石不是一颗，而是两颗。它们能起作用吗？他再次低头，不得不半蹲着走几步，然后那些树枝才再次敞开。很难相信有人生活在这上面，但是有人开辟了这条小路，而这条路肯定会通往某个地方。
“你不会错过的。”磨坊里的那个姑娘向他保证过，而且他也看得出为什么，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他遮住眼睛上方，沿着小路向上看去，但是低垂的松树和枫树树枝遮住了一切，只留下一条幽暗、神秘的隧道穿过树林。不知道到山岭顶部还有多远。
“放心了，你在日落的时候就能到。”那个女孩之前告诉他，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但是那个时候他的马还没有丢。他不想天黑了被困在山坡上，于是加快了步伐，费力地看着前方，希望能够有阳光告诉他前面是小路尽头和山岭的空旷处。
在路上时，他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先他一步，不停地猜测。
布丽安娜与父母的重聚情况如何？她怎么看待詹米·弗雷泽？他真是她在过去一年中想象的那个男人，或者只是她依据母亲的故事所设想出来的一个模糊形象？
至少她有父亲等着她去认识，他心想着，回想起仲夏夜的事情和石头通道里的烈光，感到一种微弱的奇怪刺痛。
到了！浓密的绿色阴影在前面变得稀疏，太阳的光洒在秋叶上，照出闪耀的橙色和黄色。
他走出绿植隧道，阳光让他眩晕了片刻。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在山岭上，而是在一小块自然空地上，空地周围是猩红的枫树和黄色的矮栎树。它就像杯子那样盛着阳光，深色的森林朝四面八方铺展出去。
在他转动身子，寻找中断的小路时，他听到了马的嘶鸣声，于是迅速转身，看到了自己那匹老马。它正在甩头，想要挣脱那根拴在空地旁边树上的缰绳。
“呃，该死的！”他惊呼道，“你到底怎么到这上面来的？”
“和你一样。”有个声音回答他道。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从马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站着用手枪指着罗杰。罗杰看得出来，那是他自己的手枪。他既感到愤怒，也感到了担忧，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恐惧咽了下去。
“我的马和枪都在你那里了，”罗杰冷冷地说道，“你还想要什么？想要我的帽子吗？”他把那个破烂的三角帽递出去，表示服从。那个强盗不太可能知道他身上的其他东西，他没有给别人看过。那个年轻人没有微笑。尽管他块头很大，但顶多就十几岁，罗杰心想。
“应该不止这点。”那个年轻人首次将目光从罗杰身上挪开，看着他的旁边。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罗杰感觉到震惊，就好像被击中一样。
他之前并未看到空地边缘的那个男人，尽管他肯定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穿着褪色的打猎短裙，棕色和绿色短裙融合到草丛和树丛里，而他的红色头发则融合到色彩鲜艳的树叶中。他看上去就好像是从森林里生长出来的一样。
除了对他的出现感到始料未及，还有让罗杰惊讶到无语的是他的外貌。听人说詹米·弗雷泽和他的女儿相似是一回事。看到布丽安娜那轮廓突出的面容，因为岁月的烙印而变形得充满力量，变成不仅完全男性化而且外表凶狠的人，又是另外一件事。
这就好像是从抚摸完一只姜黄色的猫，结果发现自己盯着看的原来是一只目不转睛的老虎。罗杰几乎没忍住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心想克莱尔在描述詹米·弗雷泽时丝毫没有夸张。
“你应该就是麦肯锡先生。”那个男人说道，并不是在提问。他的声音深沉，但不大声，刚好比树叶的沙沙声高一些，但是罗杰要听清并不困难。
“是的，”他说道，向前走了一步，“那你应该是……噢……詹米·弗雷泽？”他伸出一只手，但很快就放下了。
两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他看。
“是的，”那个红头发的男人说道，“你认识我？”这个问题的语气显然不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