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丽安娜感觉有点摇晃。几秒钟,就几秒钟的时间,生死就在刹那间。詹米碰了碰她的胳膊,轻轻地捏了捏她,然后她感觉好了一些。
“你最好把这家伙带下去,回到家里,”他嘱咐着玛萨丽,“让他吃了晚饭上床睡觉。我们要把这里的事情做完。”
玛萨丽点点头,一副震惊的神情。她把眼前的那缕白发拨开,糟糕地试着朝布丽安娜微笑。
“谢谢你,好妹妹。”
这个称呼让布丽安娜感觉到一种意外的愉悦。她也朝玛萨丽微笑了。
“很高兴他没事。”
玛萨丽捡起地上的口袋,朝詹米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下去了。她怀里抱着杰梅恩,杰梅恩短胖的拳头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头皮里。
“干得漂亮,表妹。”伊恩撒完大麦,从平台上跳下来祝贺她,“你在哪里学会那样做的?”
“我母亲那里。”
伊恩点了点头,一副钦佩的表情。詹米弯下腰,搜寻着旁边的地面。
“我想知道那孩子吞的是什么?”
“这个。”布丽安娜看到了那个东西半掩在落叶里面,然后把它拿出来,“看上去像是个纽扣。”那是个歪斜的圆环,是用木头粗糙雕刻成的,但毫无疑问是一个纽扣,上面有长扣环和穿线的小孔。
“让我看看。”詹米伸出一只手,她把那颗纽扣丢到了他手里。
“伊恩,你没有掉纽扣吧?”他问道,皱眉看着手掌里那个小东西。
伊恩的目光越过詹米的肩看那颗扣子,然后摇了摇头。“或许是菲格斯的?”
“有可能,但我觉得不是。菲格斯很好打扮,不会用这样的扣子。他衣服上的纽扣,全部都是用抛光牛角做成的。”他仍然皱着眉头,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耸了耸肩。他捡起毛皮袋,把那颗纽扣放进去,然后把毛皮袋系在腰间。
“好了。我会去问一下。伊恩,你把这里搞定,好吗?已经没多少事情了。”他说完,朝布丽安娜微笑,朝小路那边点了点头:“来吧,姑娘,我们回家,顺路去林赛家问问。”
结果,肯尼·林赛并不在家。
“邓肯·英尼斯来把他叫走了,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林赛夫人说道,她站在家门口,伸手到眼睛上方遮挡落日的光线,“他们肯定是刚才去你家了。你和你的姑娘要进来吗,麦克杜,尝点什么东西?”
“噢,不用了,谢谢你,肯尼夫人。我妻子会做好饭等着我们。不过,或许你能看看这个小东西是肯尼衣服上的吗?”
林赛夫人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那颗纽扣,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才给他缝完一整套扣子,那些小扣子是他从鹿骨头上雕出来的,你也见过的,”她自豪地说道,对自己丈夫的手艺感到很满意,“每颗扣子上面都有一张笑得像淘气鬼那样的小脸,而且每张脸都不一样。”
她用猜测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布丽安娜。
“肯尼的弟弟,”她说道,“在十字溪附近有块不错的小地方,种了二十公顷的烟草,还有一条不错的小溪从中间流过,他会去参加在赫利孔山的集会。或许你也要去吧,麦克杜?”
詹米摇了摇头,微笑应对她那大胆的暗示。殖民地里单身女性很少,即使詹米已经放话出去,说布丽安娜已经被许诺出去了,但这丝毫没有拦住那些试图说媒的人。
“今年恐怕不去了,肯尼夫人。或许明年吧,今年没时间。”
他们礼貌地道别,然后转身朝家中走去,落日照在他们的后背,在前面的小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觉得那颗纽扣重要吗?”布丽安娜好奇地问道。
詹米稍微耸了耸肩。一阵轻风吹起了他头顶的头发,拉动着他用来把头发绑在后面的皮条。
“说不准。可能没什么,但是也可能很重要。你妈妈跟我说过罗尼·辛克莱的话,说那个在十字溪问威士忌的男人。”
“霍齐派尔?”布丽安娜忍不住笑这个名字。詹米也朝她笑了笑,然后又严肃起来了。
“是的。如果这个纽扣属于岭上的某个人,那么他们知道酒厂在哪里并不会多看,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是如果这个纽扣属于某个陌生人……”他看了看她,然后又耸了耸肩。
“来到这里的人不容易被忽视,除非他故意隐藏。没有恶意的人来这里,都会在人家停下来要点吃的和喝的,而我当天就会知道。但是,我还没有听到说有这种人来。也不会是印第安人,他们不会在衣服上用纽扣。”
一阵强风呼呼地刮过小路,卷起了地上棕色和黄色的叶子。他们转身上山,朝木屋走去。森林里愈加安静,他们也受到影响,在路上几乎没有说话。鸟儿仍然唱着黄昏的歌谣,但是他们在树下的阴影变得越来越长。太阳慢慢落到山后,山谷对面的北坡已经黑暗和沉寂下来。
但是,木屋的空地上仍然填满了从金黄栗子树叶中间透过来的阳光。克莱尔在围着木栅栏的菜园里,调菜盆挂在腰上,从用豆架支撑着的藤蔓上摘下豆角。她纤细的身形在落日里被映衬成黑色的剪影,头发形成了一个卷曲的、金色的巨大光环。
见到此情此景,布丽安娜直接停下来,不由自主地说道:“茵纳斯弗利。”
“茵纳斯弗利?”詹米迷惑地看着她。
她犹豫了,但是不解释又不行:“这是一首诗,或者说一首诗的部分。爸爸回家看到妈妈在菜园里做事,就总是会念这首诗——他说要是可以的话,妈妈会住在菜园里。他经常开玩笑地说她会离开我们,去寻找她能够独自生活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会有她的植物。”
“哦。”詹米的表情镇定,宽大的脸庞在逐渐消失的光线中显得红润,“那首诗的内容是什么?”
念出那首诗时,她感到心里微微紧绷起来。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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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米的红色浓眉稍微皱了起来,在阳光里闪耀。“这是一首诗?茵纳斯弗利岛在哪里呢?”
“或许在爱尔兰。那个诗人是爱尔兰人。”布丽安娜解释道。那排低矮的蜂窝摆放在树林旁边的石头底座上。
“哦。”
在充满蜂蜜香味的空气中,黑黄相间的小蜜蜂从他们身边飞过,从田地里往家中飞。她的父亲没有动身向前走,而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看她母亲采摘叶子中黑色与金色相间的豆角。
最终并不孤单,她心想。但是她的心仍然有些紧绷着,但那并不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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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林赛喝了一小口威士忌,闭上眼睛,像职业品酒师那样用舌头搅动酒。他停顿下来,聚精会神地皱起眉头,然后大口地吞了下去。
“嚯!”他吸了一口气,浑身战栗。“天啊,”他沙哑地说道,“口感不错!”
詹米咧嘴笑着回应他的赞扬,然后又倒了一小杯,推给了邓肯。
“是啊,比上回的更好。”他同意道,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然后才开始喝,“这次的不会辣舌头,真的。”
林赛用手背擦嘴,同意地点了点头:“嗯,会卖得很不错的。乌兰想要一桶——按照他们贵格会教徒那样每次只喝一点,那桶酒够他喝一年了。”
“你们已经定好价格了?”
林赛点了点头,赞赏地闻着丽琦放到他面前的那盘大麦饼。“用一英担大麦来换那桶酒。他还会再给一英担,如果你和他平分这一英担大麦产出来的威士忌。”
“很公平。”詹米拿起一块大麦饼,心不在焉地咀嚼了一会儿。然后,他朝坐在桌子那面的邓肯扬起一只眉毛。
“你去问问内勒溪上的麦克劳德,看他要不要和我们做同样的交易,好吗?你回家的时候会从那儿过,是吧?”
邓肯咀嚼着点了点头,詹米朝我举起他的杯子,无声地表示干杯庆祝——乌兰的报价有整整八百磅重的大麦,包括现货和记账。这比岭上所有土地的盈余产量还要多,可以在明年用来酿造威士忌。
“岭上每户人家给一桶,菲格斯家给两桶。”詹米算计着,心不在焉地拉了拉耳垂,“或许也要给纳科格纳维托两桶,一桶放到后面让它变陈——嗯,我们能够剩下大概十多桶来参加集会,邓肯。”
邓肯来得恰合时宜。尽管詹米此前设法用第一年的新威士忌,去与塞勒姆的摩拉维亚人交换工具、布匹,以及其他我们急需的物件,但是开普菲尔的富裕苏格兰种植园主无疑是更好的买家。
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没法离开家园太久,赶一个星期的路去赫利孔山,但是如果邓肯能够把威士忌带下去销售……我已经在心里列清单了。大家都会带东西去集会上卖。羊毛、布匹、工具、食物、动物……我急需一个小铜壶,还需要六匹新的平纹细布来做连衣裙,以及……
“你们觉得应该把酒给印第安人吗?”布丽安娜的问题把我从贪婪的白日梦中拉了出来。
“为什么不呢?”林赛问道,对她的插话有点不满意,“毕竟,我们不是把酒送给他们,丫头。他们没有什么银子,但是他们会用兽皮来交换,而且他们给的兽皮很多。”
布丽安娜看了看我,想得到我的支持,然后又看了看詹米。
“但是印第安人……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过他们喝不了酒。”
三个男人全都不解地看着她,然后邓肯看着自己的酒杯,把酒杯端在手里旋转。
“喝不了?”
她的嘴角向内动了动。“我的意思是,他们很容易喝醉。”
林赛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然后抬头看着她,用手擦拭正在变秃的头顶。
“你想表达什么,姑娘?”他多少有些礼貌地说道。
布丽安娜咬紧嘴巴,然后又放松开来。“我是说,如果有人喝着就停不下来,那么鼓励他们去喝酒就不恰当了。”她有些无助地看了看我。我摇了摇头。
“现在还没有酗酒这个词,”我说道,“酗酒还不是病,只是性格上的缺点。”
詹米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她。“嗯,我跟你说,姑娘,我年轻的时候见过许多醉鬼,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酒瓶自己从桌子跳起来,自己往人的喉咙里倒酒。”
大家都同意地哼了哼,然后又倒了一轮酒,变换了话题。
“霍齐派尔?没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我肯定听过这个名字。”邓肯喝完剩下的酒,放下杯子,轻声地喘息着,“你想要我在集会上打听一下吗?”
詹米点了点头,然后又拿起一块大麦饼。“是的,如果可以的话,就打听一下,邓肯。”
丽琦在火炉上面弯着腰搅拌着用来做晚饭的炖菜。我看到她的肩膀绷紧起来,但是太过于害羞,不敢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说话。而布丽安娜没有这种拘谨。
“英尼斯先生,我也想打听一个人。”她在桌子上面朝他倾身,双眼盯着他,诚挚地恳求,“你能帮忙打听一个叫罗杰·韦克菲尔德的人吗?麻烦你了。”
“噢,可以啊。可以的。”布丽安娜的胸部靠得比较近,让邓肯脸红起来,然后在迷惑中喝掉了肯尼杯中的威士忌,“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吗?”
“有,”我说道,再倒了一杯酒放到不满的肯尼·林赛面前,“帮忙打听霍齐派尔和布丽安娜的男朋友时,麻烦你也打听一下一个叫约瑟夫·威姆斯的人,他应该是个男奴。”我从眼角看去,看到了丽琦瘦削的肩膀宽慰地放松下来。
邓肯点了点头,布丽安娜去储藏室里取黄油,她又镇定了下来。肯尼·林赛好奇地看着布丽安娜的背后。
“布丽?你是那么叫你女儿的吗?”他问道。
“是的,”我说道,“怎么了?”
林赛脸上露出了短暂的微笑,然后他看了看詹米,咳嗽了两声,把笑着的脸埋到了酒杯里面。
“这是个苏格兰词语,外乡人,”詹米说道,脸上露出了特别揶揄的微笑,“布丽就是大动荡的意思。”
注释
[1]译文引自《叶芝诗选》,袁可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