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9年9月
布丽安娜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肩膀上搭着一只手。她被吓一跳,猛地用一只手肘支撑着爬起来,同时眨着眼睛。在昏暗的环境里,詹米的脸在她上方几乎看不清楚。炉火燃烧到只剩下微光,木屋里近乎漆黑。
“我要上山去打猎,姑娘,你要一起去吗?”他对她耳语。她揉了揉眼睛,试着整理在睡梦中变得杂乱的思绪,然后点了点头。
“好,穿上你的马裤。”他沉默着站起来,然后向外走,开门时一股刺骨却又清新的冷空气吹了进来。
等到她穿好马裤和长袜时,他就回来了,尽管抱着木柴,但是他走动时仍然沉默不语。他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跪下去重新点燃炉火。她把手臂伸进外套里,然后走出去寻找厕所。
外面的世界漆黑,恍如梦境,如果不是因为寒冷,她或许会觉得自己仍然在睡觉。星辰闪耀着明亮的冷光,但是显得低悬,似乎随时有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然后在远处山岭上被雾气打湿的树林里熄灭。
现在几点了?她猜想着。潮湿的木质马桶碰到她睡得温暖的大腿,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大概是凌晨吧,离天亮肯定还很远。万籁俱寂,她母亲的花园里还没有昆虫鸣叫,连堆在地里的干燥秸秆堆中,也没有窸窣的声响。
在她推开木屋的门时,屋内的空气几乎是凝固的,就像是由污浊浓烟、油炸食物,以及睡觉时人体发出的气味组成的东西。相反,外面的空气清新而稀薄——她不停地大口吸气,吸了个够。
他已经准备好了,腰带上系着皮包、斧头和角制火药筒,肩膀上搭着更大的帆布袋。她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他迅速低头亲吻她躺在床上的母亲。
他当然知道她在门口——而他那个吻也只是在额头上的轻吻——但是她感觉自己像是闯入者,像是窥淫癖者。克莱尔从被子里抬起修长、苍白的手,以令她揪心的亲切抚摸他的脸庞,让她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克莱尔低语了什么,但是布丽安娜没有听到。
她迅速转身离开,尽管空气寒冷,但她的脸颊发烫。他出来时,她正站在空地的边缘。
他把门关上,等着里面传来闩门的声音。他带着枪,枪管很长,看上去和她的身高差不多。他没有说话,而是朝她微笑,然后朝树林里点了点头。他选择了一条穿过云杉和栗子树林的隐约可见的小路,她则轻松地跟在后面。他的双脚踩到了露水,在闪亮的银色草丛里留下了一条深色的足迹。
这条小路蜿蜒曲折,在平地走了很长时间,然后开始向山上爬升。她是感受到,而非观察到了这种变化。天仍然很黑,但是那种寂静突然就不见了。忽然,附近树林里就传来了一只鸟儿鸣叫的声音,然后整个山坡上就充满了鸟鸣——尖叫声、啼啭声和嗡嗡声。在鸟叫下面有一种动感,一种震颤和刮擦的感觉,正好在可以听见的范围内,他停下来聆听。
她也停下来看他。光线变化得很慢,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轻松地看到星光,但是在抬头看到了父亲头发的鲜艳颜色时,她才知道夜晚正在向白昼过渡。
他的包里带了食物。他们坐在一根原木上,分着吃了苹果和面包。然后她用手接住从岩架上流下来的小股水流,水捧在双手里就像水晶那样,然后喝了下去。回头看去,她已经完全看不到小小的住处了。住房和田地都消失了,就好像大山沉默地将森林收拢,把它们全部吞没。
她在外衣的下摆上擦手,感受到口袋里那颗扎手的七叶树果实。这些覆盖着树林的山坡上没有七叶树,这种树来自于英格兰,是由外乡人种植的,希望它们能勾起关于家乡的回忆,把它们当作连接另外一种生活的有生命的纽带。她用手捂了捂那颗七叶树果实,琢磨自己的纽带是否已经被永久隔断了,然后她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转身跟着父亲上山了。
最初,因为不适应费力的爬山,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大腿的肌肉也紧绷起来,但后来她的身体找到了爬坡的节奏。天慢慢亮了,她也不再跌跌撞撞。他们爬到一个陡峭山坡的顶部,她的双脚行走在软绵绵的树叶上,轻飘飘的,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会挣脱尘世,飘浮到看似如此近的天空中。
有那么一刻,她希望自己真能够那样。但是那根将她束缚在尘世——她的母亲、她的父亲、丽琦……以及罗杰——的链条仍然环环相扣。太阳逐渐升起来,在山的上方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她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以免被阳光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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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他想要带她去的地方。在一个高耸的悬崖底部,部分岩石已经掉下来,散乱地堆着,上面覆盖着青苔和地衣,几根小树苗从岩石裂缝里软绵绵地突出来。他偏了偏头,示意她跟上。有一条路穿过那些巨石,不容易看见,但是确实有。他感觉到了她在身后有些犹豫,于是回头去看。
她微笑起来,朝那块岩石挥了挥手。地上有一大块掉下来分成两半的石灰岩,他就站在那两半石灰岩中间。
“没关系的,”她轻声说道,“它只是让我想起了往事。”
这提醒了他,让他前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得不停下来看着她从石头中间穿过,只是为了确保不出问题。并没有问题。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去,走到了他身边。但是他觉得有必要摸摸她,只是为了确保没错——他伸出一只手,结实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然后放下心来。
他判断得不错,他们走到山坡顶部的空地上时,太阳刚好在最远的山脊上方。山岭和山谷在他们下面铺展开,充满了雾气,看上去就像是在坑洼里翻滚的烟。在山的对面,瀑布形成拱形倾泻到雾气中,就像一片薄薄的白色羽毛。
“来,我们休息一会儿。”他说道,在一个疏落着碎石、周围是茂密草丛的地方停下来。尽管清晨的天气寒冷,但爬山让他浑身发热,他坐到一块石板上,把双腿伸展出去,让风吹进他的短裙,然后把披肩推了下去。
“这里的感觉大不相同。”她说着,把一缕柔软的红发捋到后面。她那火焰般的头发,比太阳更让他感到温暖。她微笑着,回头看了看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我曾经从因弗内斯骑马去过拉里堡,路上穿过格伦大峡谷,那里就足够荒凉了,”她在回忆中稍微颤抖了一下,“但是和这里却完全不同。”
“是的。”他说道。他很清楚她说的是什么,苏格兰那些峡谷和高沼地里有人居住,而这个覆盖着森林、奔流着河水的地方则算得上荒无人烟。
“我觉得——”他开口说话,但紧接着又打住了,她会觉得他愚蠢吗?但是她正抬头看着他,想要他说下去,“生活在那里的精灵,”他有点尴尬地说道,“它们都很老,见过几千又几千年的人们,它们很了解我们,而且它们特别小心,从不现身。生长在这里的东西,”——他伸手摸着一棵高达一百英尺的栗子树的树干,干围有五十多英尺——“它们从来没有见过我们人类。”她点了点头,丝毫不显得吃惊。
“但是它们中的有些成员很好奇,是吧?”她说道,然后仰头看着上面令人眩晕的螺旋形树枝,“你没有觉得它们有些时候在看吗?”
“有些时候会。”
他坐到她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晨曦扩散开来,将光亮抛撒在山脊上,像火花点燃火柴那样照亮远处的瀑布,在雾气中填充珍珠般的光芒,然后将它们完全照耀到消失。他们一起看到了山坡被白天的光线照亮。他不出声地对这个地方的精灵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就算那个精灵不懂盖尔语,那么它也懂他的意思。
她伸展长长的双腿,把清晨的香气吸进去。
“你当时并不介意,是吧?”她的声音低弱,注视着下面的山谷,特意不去看他,“不介意住在莫德哈堡附近的岩洞里吧?”
“不介意,”他说道,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胸上和脸上,让他心里充满了宁静感,“我不介意。”
“光是听说,我就觉得这件事情肯定很糟糕。我是说那里寒冷、肮脏、孤单。”她没有看他,清晨的天空留存在她的双眼里。
“没错。”他说道,然后淡然微笑起来。
“伊恩姑父带我去那里看过。”
“是吗?夏天金雀花绽开的时候,那里并没有那么荒凉。”
“是的,但是即使是在……”她犹豫了。
“不,我并不介意。”他闭上眼睛,让阳光晒着眼睑。
当时,他刚开始时以为自己会孤单到死,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并不会那样,所以立即就珍视山坡上的那种独处生活了。尽管闭着眼睛,但他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太阳——一个大红球,边缘冒着火焰。乔卡斯塔用失明的双眼看到的就是那样吗?
她沉默了很久,他也是,因为用耳朵聆听就让他心满意足了。附近的云杉树里有小鸟在劳作,头朝下挂在树枝上,捕食虫子,讨论猎获的东西。
“罗杰……”她突然说道。一把嫉妒的飞镖击中他的心,因为突如其来,所以显得更为疼痛。即使是这么短的时间,他也让她只关注他?他睁开眼睛,尽力表现得好奇。
“我曾经试着告诉他,说关于孤单的事情。我跟他说,孤单或许不是坏事。”她叹了一口气,皱起了浓密的眉毛,“我觉得他不理解。”
他在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我当时觉得……”她犹豫了,看了看他,然后又把目光挪开,“我当时觉得,就是因为这点,你和妈妈才……”她的皮肤如此透明,他能够看血液在她皮肤下面涌现。她深呼吸,双手支撑在石头上。
“她也喜欢,她不介意孤单。”
他看了看她,很想知道是什么让她说这句话的。在分别的那几年里,克莱尔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会让她那样觉得?她说得不错,克莱尔知道独处的滋味。它冰如泉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喝得下去。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种泉水并不解渴,反而冰冷得致命。但是,克莱尔曾经在没有丈夫陪伴的情况下过日子,她是喝了多少孤单的泉水,才知道那种滋味的?
布丽安娜或许可以告诉他,但是他不会开口询问。在这个地方,他最不想听到有人说出口的就是弗兰克·兰德尔的名字。
他咳嗽了两声。“嗯,或许没错,”他谨慎地同意道,“我见过女人——有时候也见过男人——忍受不住自己思绪的声音,他们或许与那些能够忍受的人不太般配。”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许不般配。”
那阵微弱的嫉妒感减轻了。那么说她对这个姓韦克菲尔德的人有疑虑,是吗?她向他和克莱尔说过所有事情,说过她的搜寻、那份讣告、离开苏格兰、到访拉里堡——该死的莱里!还说过追随她而来的韦克菲尔德。他想,关于韦克菲尔德的事情,她并没有全部说出来,但是无妨,他并不想听。他毫不在乎未来可能葬身火海,更在意眼下与失散多年的女儿即将开始的田园生活。
他蜷缩起膝盖,安静地坐着。尽管很想重拾宁静感,却不能让自己不去想兰德尔。
他是赢家,克莱尔属于他。这个值得称道的孩子——这个年轻的女人,他看着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也属于他。但是,兰德尔照顾了她们二十年,毫无疑问,在她们身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可那是什么样的印记呢?
“你看!”布丽安娜捏了捏他的胳膊,轻声说道。
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两头鹿站在树荫下面,离他们不到二十英尺远。他没有动,而是安静地呼吸。他能够感受到旁边的布丽安娜,她也陶醉得纹丝不动了。
那两头鹿看见了他们。它们仰着清秀的头颅,扇动深色、湿润的鼻翼,嗅着气味。但是,片刻过后,其中一只走了出去,小巧玲珑的紧张步伐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留下了足迹,另外那只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它们沿着岩石旁边的带状草地吃草,不时会抬起头,朝岩架上那两个陌生但却无害的家伙投去平静的目光。
如果是苏格兰赤鹿,只要闻到他的气味,那么他连靠近离它一英里的地方都做不到。雄性赤鹿很清楚人类是什么样的。
他看着那两头鹿带着属于完美荒野的单纯吃草,感受到阳光的祝福照在头上。这是一个新地方,能够与女儿独处在这里,他感觉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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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们要抓什么?”他站着不动,眯眼扫视地平线,但是她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在寻找任何动物,也无须担心说话会惊吓到猎物。
他们在这天的白天里见了不少动物,除了清晨时见到的那两只鹿,还看到一只赤狐,它坐在石头上观察,舔着小巧的黑色爪子,然后在他们靠得太近时,像火焰被吹灭那样消失了。此外还有十几只松鼠,它们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在树洞里玩着捉迷藏。还有一群野火鸡,其中有两只雄鸡走得趾高气扬,胸脯鼓着,扇子般的尾羽展开,教化着咯咯叫唤的后宫佳丽。
这些都不是他们的猎物,这让她感到高兴。她不反对为了食物而捕杀动物,但是如果用血液玷污了这天的美,她还是会感到遗憾。
“蜜蜂?”他说道。
“蜜蜂?你怎么抓蜜蜂?”
他拾起他的枪,然后朝她微笑着,往山下一片鲜艳的黄色点了点头。“找花。”
那些花里面肯定有蜜蜂。走得足够近时,她能够听到蜜蜂的嗡嗡声。那里面有几种不同的蜜蜂:较大的黑色熊蜂、较小的长着黑黄相间茸毛的蜜蜂,以及外形光滑而致命的马蜂,它们凸出来的腹部就像匕首一样。
“你需要做的事,”她父亲告诉她,同时慢慢地绕着花丛走动,“就是观察,看蜜蜂往哪个方向走。当然了,你还要注意不被蜇。”
他们试了十几次,每次都跟丢了送信的小蜜蜂。那些蜜蜂在小溪的闪耀光线里不见了,消失到树丛里,树丛太浓密,没法跟进去。每次詹米都会来来回回,寻找其他的花丛。
“那里有!”她大声喊道,指着远处一抹鲜艳的红色。
他眯眼看着那些红色的花,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