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两个弟弟轻盈地离开了,焦虑地上下观察,确保他们没有挡路,然后才爬上去摸了摸钉在桅杆上的马蹄铁,祈求好运。铁代表着保佑和治愈,因而母亲们常常让生病的小孩子来摸马蹄铁。
看到他们苍白的脸庞上的皮疹,听到他们因为皮肤长疖子发痒、掉牙齿、发烧而高声抱怨,罗杰心想,他们要是补铁的话,效果会更好。他继续干活,用瓢往移民们递出来的桶和餐具里舀定量的水。他们全都依靠燕麦糊活命——燕麦糊加上偶尔的干豌豆和少许硬饼干,就是他们这次航行的全部粮食。
尽管如此,罗杰从未听人抱怨过。水是干净的,饼干也没有发霉,而且燕麦的配额就算不慷慨,却也不算吝啬。船员们吃得好一些,但也只有肉和淀粉,偶尔才会有洋葱调味。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齿,进行检查,每隔几天就会这样做一次。他的嘴巴里现在始终有微弱的血液味道。因为缺乏新鲜蔬菜,他的牙龈开始流血了。
但是,他的牙齿还很紧,他也没有像其他几个船员那样,出现关节肿大或指甲瘀伤的症状。他在等待的那几个星期里查过,普通的健康男性能够忍受六个月的维生素缺乏,然后才会出现真正的病症。如果天气保持不错,他们只用两个月就能横渡大西洋。
“明天的天气应该不错吧?”这句话说出了他的想法,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他低头去看,发现是他在因弗内斯码头上仰慕的那位长着棕色头发的漂亮女孩。她朋友叫她莫拉格。
“我正希望它会不错呢!”他说道,微笑着接过她的水桶,“为什么那么说?”
她点了点头,用尖细的下巴指了指他的身后,“你看,新月怀老月,如果这在陆地上意味着好天气,我想在海上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回头看到了一弯明亮的月牙,里面装着一个发着微光的月球。完美的月亮高悬在浅蓝紫色的无垠夜空中,倒影被靛蓝色的海面吞没。
“别浪费时间闲聊了,姑娘,直接问他吧!”他转回头,刚好听到了莫拉格身后那个中年女人的低声话语。莫拉格回头怒视她。
“别说话好吗?”她生气地低声说道,“我不问。我说过我不会问的!”
“你真是个固执的姑娘,莫拉格,”那个年长的女人说道,然后大胆地走上前,“如果你自己不问,那我就替你问吧!”
那位好好女士将宽大的手搭在罗杰的胳膊上,朝他绽放迷人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伙子?”
“麦肯锡,夫人。”罗杰尊敬地说道,使劲忍住了才没有笑。
“噢,麦肯锡,是吗?你看,莫拉格,说不定他还是你男人的亲戚,然后很乐意帮你的忙了!”那个女人欢欣地朝莫拉格转过身去,然后又转回来,给罗杰介绍情况。
“她在给孩子喂奶,都快被渴死了。喂奶的女人需要喝水,不然就没有奶水了。这点大家都很清楚。但是这个傻姑娘不敢请你多给些水。多给她一些水没问题的,是吧?”她反问道,回头怒视其他排队的女人。不出意外,那些女人全都像发条玩具那样来回摇头。
天色渐黑,但是可以看得到莫拉格脸上的粉红色。她紧闭着嘴唇,轻轻地点头,接下了那个装满的水桶。
“谢谢你,麦肯锡先生。”她低声说道。她走到船舱入口时才抬头,但紧接着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罗杰,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让罗杰感觉变得暖和起来,尽管凛冽的晚风吹透了他的衬衫和夹克。
看到排队取水和在甲板上吹风的人们回到统舱,舱口被封上过夜,罗杰感觉有些遗憾。他知道他们会在舱内讲故事和唱歌来消磨时间,而他很愿意去聆听。这不仅是出于好奇,也是出于渴望——他之所以想去聆听,不是因为他怜悯他们的贫困,也不是因为想到他们的不确定未来,而是因为他羡慕他们当中的那种关联感。
但是,船长、船员、乘客,甚至于特别重要的天气,在罗杰的思绪中也只是占据了一小块地方。无论日夜,无论晴雨,无论饥饱,他心中所想的都是布丽安娜。
晚饭的钟声响起,他下去到食堂吃了饭,都没有注意大木盘里装的是什么食物。他要站第二班岗,所以饭后就爬上吊床,选择独处和休息,也不去管水手舱里可能进行的联谊活动。
独处当然是幻想。他在吊床上轻轻摇晃,能够感觉到旁边的人每次晃动和翻身,那个在睡眠中汗湿、发烫的身体,隔着厚厚的棉网贴在他身上,黏黏的。每个人大概有十八英寸宽的空间睡觉,罗杰不舒服地发现他躺下时肩膀会在两侧超出足足两英寸。
在睡眠被同船船员的碰撞和低声咒骂连续打断两个晚上后,他换了几个睡觉的地方,最终睡到了舱壁旁边,在那里只有一个同伴会打扰到他。他学会了侧身睡觉,脸庞离木隔板只有一两英寸,耳朵也习惯了船上的声音,屏蔽掉周围那些男人的噪声。
船上的声音是非常悦耳的——缆索被风吹得呼呼响,木托架随着起伏的海浪嘎吱作响,隔板那头深邃的统舱里乘客们发出微弱撞击声和低语声。他注视着黑色的木板,头上摇晃的灯笼发出微光。他开始回想布丽安娜的样子,她的脸庞、头发和身体的轮廓在黑暗中全都很生动,非常生动。
他能够很容易地回想起她的面容,但是要联想起那张脸后面的东西却要困难许多。
休息也是幻想。她从石头中穿越,带走了他心里的所有宁静。他生活在恐惧和愤怒当中,此外还有背叛带来的伤痛,就像在伤口上撒盐。那些问题就像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跑的蛇,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却没有答案。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不停地努力思考她为什么要离开,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够让他找到钥匙,解开关于布丽安娜的整个谜团。
是的,他始终很孤单。他非常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人属于你,你也不属于任何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这肯定是他和布丽安娜对彼此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克莱尔也知道那种感觉,他突然想到。她曾经痛失双亲,还失去了她的叔叔,当然她后来也结了婚。但是,她在战时被迫与丈夫分开了……没错,她很清楚孤单的感觉,所以她才会操心,不把布丽安娜独自留下,确保有人疼爱她的女儿。
嗯,他曾经很努力,想要恰当地去爱她——现在仍然在努力,他沮丧地想,然后在吊床上不舒服地扭动身子。在白天,工作的压力抑制了他的身体需求,但是到了晚上……布丽安娜的样子太生动,关于她的记忆太清晰了。
他从来没有犹豫——在意识到她已经离开时,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跟随她。但是,有时他会不确定他来这里是为了拯救她,还是为了残害她——不管怎样,只要他们的关系能够永久地确定下来就好。他说过他会等,但是他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最糟糕的不是孤单,他心想,然后再次不安地翻身。最糟糕的是怀疑——怀疑她的感受,以及他自己的感受。他担心他不是真正地了解她。
自从他从石头中穿越以来,他就明白了她当初拒绝他是什么意思,知道她是因为明智才犹豫的。可是,是因为明智,而不只是因为恐惧吗?
如果她没有从石头中穿越,那么最终会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怀抱吗?或者会转身走开,总是去寻找其他的东西?
将自己的心抛向深渊的那头,相信别人能够接住,这是一种信任的飞跃。他自己的心仍然飞在真空中,不知道它会落到那里,但是至少它还没有落地。
隔板那边本来已经沉寂,但是现在又有了声响,那种声响是偷偷摸摸的,很有韵律,他非常熟悉。他们——无论他们是谁——又开始做了。
几乎每天夜里,在大家都睡着后,他们都会做。那种声响,再加上他对布丽安娜的强烈回忆,最初让他只感觉到了孤独。那种声响里面似乎没有人的温暖,没有心灵的相连,只有黑暗中紧抱着一副躯体的那种兽性慰藉。除此之外,男人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但是,后来他开始在那种声响中听到了别的东西——不太清楚的柔情话语、表示肯定的私密声音——让他从某个方面来看不再是窥淫癖者,而是他们交合的参与者。
他当然没法判断。有可能是任何一对夫妇,或者是两个偶遇的饥渴灵魂,但是他给这对未知的人联想出了面容。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了那个金色头发的高个子年轻男人,以及那个露出脸的棕色头发的姑娘,看到他们像在码头上时那样对视。他愿意出卖灵魂,去知道这种确定无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