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丽安娜低下头,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噢,亲爱的。”布丽安娜轻声说道。那个小女生低着头,在她面前行了一个很深的屈膝礼。布丽安娜看到了她那个小脑袋中间的发缝。“真可爱啊。”
那个女孩迅速抬起头来,让布丽安娜看到了那张干瘦、饥饿的脸庞,那双惊恐的眼睛占据了脸上的大部分空间。
“为你效劳,夫人。”她用那张双唇苍白的小嘴说道。或者至少从口型看来,她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很轻柔,在四周的嘈杂声里几乎听不见。
“她会把你服侍好的,夫人,肯定会的!”女孩父亲焦虑的声音就能够听得见了。布丽安娜看了看他,这父女俩长得很像,都长着细软的金色头发,都有一张焦虑、瘦削的脸庞,身高也差不多相同,只是那个女孩太过于瘦弱,看上去像是她父亲的影子。
“呃……你好啊。”她朝那个女孩微笑,试着显得让人安心。那个女孩胆怯地仰起头,向上看。她吞咽了一口唾液,然后舔了舔嘴唇。
“噢……你多大了,丽琦?我能叫你丽琦吗?”
她点了点小脑袋,细长的脖子就像野蘑菇的秆,没有颜色,而且特别脆弱。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布丽安娜没听到,只好抬头看女孩的父亲。她父亲急切地回答了她。
“十四岁,夫人。但是她在做饭和缝衣上都是罕见的好手,不会干坏事,而且你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听话的人了!”
他站在他的女儿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抓着,连指关节都变白了。他的目光与布丽安娜的相遇。他那双眼睛是浅蓝色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他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但她还是很清楚他说了什么。
“求求你。”他说道。
在他的身后,布丽安娜能够看到她姑父已经走进了大厅。他正在和小詹米说话,两人脑袋紧挨着,一个是直发,一个是卷发。很快他们就会找她了。
她深呼吸,让自己站直。好吧,她心想,说到底她和她表哥一样有弗雷泽的血脉。让他们看看到底石头有多顽固吧。
她朝那个女孩微笑,然后伸出一只手,把第二个还没有吃的肉饼递给了她。
“这是合约,丽琦。咬一口把合约定下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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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了我的饼,”布丽安娜说道,努力表现得特别自信,“她是我的人了。”
让她深感惊讶的是,她的这句话让争论最终停了下来。她表哥似乎还想要继续抗议,但是她姑父伸手到他的胳膊上,让他安静了下来。伊恩脸上的惊讶变成了带着笑意的尊重。
“她吃了吗?”他看着畏缩在布丽安娜身后的丽琦,嘴唇抽动了两下,“嗯,那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吧?”
小詹米显然不认同他父亲的看法,他觉得有很多东西要说。
“但是这小姑娘……她毫无用处啊!”他皱着眉头,蔑视地挥手指了指丽琦,“你看,她这么小,甚至都没法搬行李,更不用说……”
“我自己够大了,能够自己搬行李,谢谢。”布丽安娜插嘴说道。她皱起眉头,用怒视回应她表哥的怒视,同时还站直身子,强调自己的身高。
小詹米扬起一只眉毛表示承认,但是并没有放弃。
“女人不能独自出行……”
“我不会独自出行的,我有丽琦啊。”
“更不能在美洲那样的地方独行!呃,那里……”
“你见都没见过那个地方,可听你说起来那里就像是世界尽头!”布丽安娜生气地说道,“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是在美洲出生的。”
伊恩和小詹米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脸上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她借机更进一步。
“花的是我的钱,雇佣的是我的仆人,走的是我的路。话我已经说了,不会改了!”
伊恩用指关节擦了擦上嘴唇,忍住不笑出来,摇了摇头。
“有其父必有其女,我丝毫不会怀疑你父亲是谁。你的高个子和红头发有可能来自其他人,但是你这种固执的脾气,只可能来自詹米·弗雷泽。”
她的脸颊窘迫地红了起来,但是她有种奇怪的喜悦感。
小詹米心烦意乱,最后又尝试反驳了一次。“女人这样自由地表达观点特别不得体,要家族里的男人们来照顾她也很不像样!”他生硬地说道。
“你觉得女人不应该有观点吗?”布丽安娜和蔼地问道。
“是的,不应该!”
伊恩严厉地看了看小詹米。
“你结婚应该有八年了吧?”他摇了摇头,“嗯,你家琼就是个得体的女人。”他无视了小詹米的愤怒表情,朝丽琦转过身去。
“好了,去跟你父亲道别吧,姑娘。我会去办手续。”他看着丽琦在人群中耸着纤瘦的肩膀,疾步走开,然后他有些怀疑地摇了摇头,朝布丽安娜转过身去。
“嗯,比起男性仆人,她或许是个更好的旅伴,但是你表哥有件事情说得对——这个女孩没法保护你,而且可能你还得照看她。”
布丽安娜挺直肩膀,扬起下巴,尽管心中突然感觉空荡荡的,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自信。
“我应付得来!”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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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指紧紧地弯曲起来,握紧手掌里的那块石头。马里湾变宽成大海,臂弯般的苏格兰海岸逐渐向两侧张开,抓着那块石头让她感觉稍微心安。
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几乎不了解的地方有如此强烈的情感呢?出生和成长在苏格兰的丽琦没有回头看一眼远去的陆地,而是直接走进了下面的船舱,去占领属于她们的位置,安放好她们带上船的少数财物。
布丽安娜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苏格兰人——她是最近才知道自己是苏格兰人的——但是她在离别这些才认识不久的人时所感受到的悲痛,与她在母亲离开或父亲去世时所感受到的悲痛差不多。
或许她只是被其他乘客的情绪所感染。许多乘客和她一样,都站在栏杆旁边,有几个乘客还毫不避讳地抹着眼泪。或许她只是对接下来的长途航行有所担心。但是她十分清楚,这些事情都不是她有那种情感的原因。
“出发了。”说话的是丽琦。她出现在她的身边,最后看一眼远去的陆地。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毫无表情,但是布丽安娜没有把无表情误认为无感情。
“是的,我们出发了。”布丽安娜心血来潮,伸手把丽琦拉过去,让她站在身前的栏杆旁边,为她挡住越来越冷的海风,以及推搡的乘客和水手。丽琦比布丽安娜矮足足一英尺,瘦小得就像那些围绕着桅杆飞翔、发出尖厉叫声的娇小的黑色燕鸥。
在这个季节,太阳并没有那么早落山,而是低压压地挂在深色的山丘上方。海湾里的空气已经变得十分寒冷了。丽琦穿得很薄,她忍不住颤抖起来,下意识地靠着布丽安娜取暖。布丽安娜穿着一条詹妮赠送的蓝色羊毛披巾,便用手臂和披巾围住丽琦,在让丽琦感到慰藉的同时,她自己也得到了同样的慰藉。
“会很好的。”她说道,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丽琦说。
丽琦那个金色的脑袋在她的下巴下面动了动,布丽安娜不知道丽琦是在点头,还是只是想要把被风吹到眼睛上的发丝弄开。鬈结的头发被带着咸味的强风从她自己的粗大发辫里吹散出来,附和着上面巨帆的拖拽。她尽管有顾虑,但还是感觉自己的情绪随风扬了起来。她已经熬过了许多次离别,这次也会熬过去的。难怪这次离别会如此艰难,她心想。她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爱人、家庭和朋友。她独自行动,这既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在拉里堡发现了家庭和家人,这让她猝不及防。她几乎愿意放弃所有东西,只为在那里留下来,哪怕是多留一会儿。
但是,她要信守承诺,要弥补损失。然后她会再回去,回到苏格兰,回到罗杰身边。
她动了动手臂,罗杰送给她的那个细银手镯吸收了她的体温,使她在披巾下的手腕感觉很温暖。我爱你……有点……许多……她的另外那只手抓住披肩,暴露在风中,被溅起来的海水打湿。如果天气没有这么冷,她或许就不会注意到那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海水的温暖。
丽琦像根木棍那样僵硬地站着,紧紧抱着双臂。她的耳朵大而透明,她的头发漂亮而纤细,油亮地贴在头皮上。她的耳朵突出来,就像老鼠的耳朵,在黄昏的柔和阳光里显得细嫩而脆弱。
布丽安娜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丽琦的眼泪。她没有泪水,紧绷着嘴,在丽琦的脑袋上方眺望着陆地,但是她触碰到的冰冷脸庞和颤抖双唇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
她们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陆地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