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让她不舒服地想起了波士顿的流浪狗收留所——巨大而阴暗的空间里响彻着狗吠声,充满了动物的气味。因弗内斯集市广场上的这座巨大建筑物里,容纳着许多做生意的人——卖食物的小贩、做牛和猪生意的掮客、卖保险的经纪人、卖船上用品的商人以及皇家海军的招募人,但是让她产生那种错觉的,主要还是那群聚集在一个角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人群中偶尔会有男人或女人笔直地站着,扬起下巴,绷紧肩膀,展示出良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推销他们自己。但是,大多数出售自己的人在看路人时都很谨慎,目光一闪而过,眼神中既有期望,又有担心——这特别能让人回想起动物收留所里的那些狗,她父亲以前会不时地带她去那里领养一只宠物。
人群中也有几个家庭,孩子们紧紧抓着他们的母亲,或者面无表情地站在父母身边。她试着不去看他们;在动物收留所里,让她感觉心碎的总是那些小狗。
小詹米慢慢地在人群四周走动,帽子捂在胸前,以免被人群压变形,眼睛半闭着,考虑着可以购买的几个仆人。布丽安娜的姑父伊恩去了船运办公室,给她安排去美洲的航程,留下她的表哥小詹米给她选择一个仆人,在路上陪伴她。她徒劳地抗议过,说她不需要仆人;毕竟,她是独自从法国来到苏格兰的,而且平安无事。
伊恩家里的几个男人当时点头,微笑,聆听,表现得特别有礼貌。但是,她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顺从地跟着小詹米穿过人群,就好像詹妮养的绵羊一样。她开始真正地理解她母亲当初为什么要说姓弗雷泽的人都“固执得像石头”了。
尽管身边十分嘈杂,而且她还在因为她的那些男性亲戚而心烦,但是在想到她母亲时,她的心脏激动地颤动了一下。她现在才确定地知道克莱尔平安无事,才能够向自己承认她有多么想念母亲,想念父亲——那个未知的苏格兰高地人,她在阅读他的信函时,他的形象突然生动地跃然纸上。中间隔着大洋这件事情,似乎也只是小困难了。
她的表哥小詹米抓住她的胳膊靠近,朝她的耳朵里大喊,打断了她的乐观想法。
“那个有只眼睛斜视的家伙,”他用压低声音的吼叫说道,然后用下巴指了指他说的那个男人,“你觉得他怎么样,布丽安娜?”
“我觉得他看上去像专杀女人的连环杀手,”她低声说道,然后提高声音,朝小詹米的耳朵大喊,“他看上去像一头公牛!不行!”
“他很壮,而且看上去很老实!”
布丽安娜觉得那个男人看上去太愚蠢,没法不老实,但是她忍住没有这么说,只是断然摇了摇头。
小詹米达观地耸耸肩,然后继续端详那些可能被挑中的契约仆人,围绕着那些他非常感兴趣的人走动,仔细地打量他们。要不是其他潜在的雇主也在那样做,布丽安娜或许会觉得他那种方式特别鲁莽。
“肉饼!刚出炉的肉饼!”一个高音调的叫声穿透大厅里的嘈杂声,然后布丽安娜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强健有力地用手肘挤着穿过人群,脖子上挂着一个冒着蒸汽的托盘,手里拿着一把木铲。
新鲜热面团和加香肉馅儿的美味穿透大厅里的其他气味,就像那个老妇人的叫卖声一样明显。吃完早餐已经很久了,布丽安娜伸手到口袋里掏钱,感觉嘴里流满了口水。
伊恩把她的钱包拿去买船票了,但她身上还是有两三个硬币。她举起一个硬币,来回挥舞。买肉饼的那个女人看到了银硬币的闪光,于是立即变换了前进的路线,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她走到布丽安娜面前,向上伸手去抓布丽安娜的硬币。
“我的天啊,一个女巨人!”她说道,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强健的黄牙齿,同时仰头看着布丽安娜,“你最好买两个,亲爱的。像你这样高个子的姑娘,吃一个肯定不够。”
人们转过头,仰脸咧嘴看着她。她比身边的大多数男人都要高出半个头。她在大家的关注下稍微感到尴尬,于是冷酷地看了最近的那个年轻人一眼。这似乎逗乐了那个年轻人,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靠着朋友,抓住自己的胸脯,假装被吓到了。
“我的上帝啊!她看我了!我心脏病犯了!”
“哎呀,滚开,”他朋友讥讽道,推他站直,“她看的是我!要是有选择,谁会看你啊?”
“绝对不是看你,”他朋友不屈不挠地抗议道,“你看的是我,是吧,亲爱的?”他表现出惹人爱怜的样子,用小牛犊般的眼神看着布丽安娜,显得特别可笑,让布丽安娜和她身边的人都大笑起来。
“如果你得到她,你要对她干什么,呃?她块头比你大那么多。好了,走开吧,小蝌蚪,”卖肉饼的女人说道,然后用木铲随意地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屁股,“你不做生意,我可要做生意呢。别犯傻了,赶紧走开,让这位年轻姑娘买肉饼,不然她会饿着的,知道吗?”
“我觉得她块头不大,老奶奶。”那个年轻人无视嘲讽和吿诫,恬不知耻地看着布丽安娜,“至于其他的事情——波比,给我拿个梯子来,我不恐高!”
在阵阵狂笑声中,那个年轻人不情愿地被几个朋友拖走了,同时还回头发出亲吻的声音。布丽安娜接过找零的铜硬币,然后退到角落里吃那两个热乎乎的牛肉饼,脸庞仍然因为欢笑和害羞而发烫。
七年级时,她那笨拙的身材就比班上其他同学都要高。自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太在意自己的身高了。但是,在她那些高个子的表亲中间时,她确实感觉无拘无束;而在这里,尽管詹妮匆忙地把她表妹詹尼特的裙子改大,坚持让她把男装换成了那条裙子,但她还是非常引人注目。
她裙子里面没有穿内衣,只有一条直筒式连衣裙,这让她窘迫得更加厉害了。没人发现她少穿了衣服,但是她会特别敏感地觉察到下半身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以及在把丝袜用吊带挂在膝盖上方走路时,**的大腿从别人身上擦过的那种感觉。
咬到第一口肉饼时,那种窘迫感和透风的感觉都被忘掉了。那个肉饼是胀鼓鼓的半月形,里面包满了碎牛肉和板油,还有洋葱调味。浓郁的热汤和酥脆的饼屑填满了她的嘴,让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那里的食物要么特别难吃,要么特别好吃,”克莱尔曾经说过,就是这样描述她在过去的冒险经历,“因为人们没有办法保存食物。你吃的东西,如果还没有彻底变质,那么就是用盐腌过的,或者是保存在猪油里面的。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从才宰杀的牲口身上割下来的,或者是才从菜园里采摘出来的,吃起来特别美味。”
布丽安娜就觉得那个肉饼特别美味,尽管不断有碎屑掉到她的连衣裙上面。她掸了掸胸襟,想要不张扬,不过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其他地方了,现在没有人在看她,或者说几乎没人在看她。一个衣着破烂、纤瘦但俊俏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表现得很紧张,似乎想要拉她的衣袖,但是没有勇气。布丽安娜不确定他是乞丐还是纠缠不休的求爱者,于是怀疑地低下头看着他。
“干什么?”
“你……你需要仆人吗,夫人?”
她抛掉了冷漠感,意识到他肯定是一名契约劳工。
“噢,我倒是不需要,但是看上去我无论如何都得买一个。”她看了看小詹米,他正在盘问一个矮胖的人,那个人眉毛浓密,肩膀宽大。小詹米的理想仆人似乎只局限于肌肉男。布丽安娜转回来看面前这个矮个男人,按照小詹米的标准来看,这个男人并不怎么样,但是按照她的标准……
“你有兴趣吗?”她问道。
那种憔悴且紧张的表情并未从他脸上消失,但是他的眼中闪出来短暂的光亮。
“呃……我……不是我。但是,或许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收下我的女儿?”他突然说道,“求求你!”
“你的女儿?”布丽安娜惊讶地低头看着他,忘记了没吃完的肉饼。
“我求求你了,夫人!”让她惊讶的是,那个男人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会为你热切地祈祷,我会非常感激你!”
“但是……呃……”布丽安娜擦掉嘴角上的碎屑,感觉非常窘迫。
“她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是非常强壮,而且很有决心!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夫人,买下她的契约吧!”
“但是,为什么要……哎呀,你有什么麻烦事吗?”她说道,窘迫的心情变成了对于他那种明显苦楚的好奇和怜悯。她拉着他的胳膊,带他走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的嘈杂声稍微小了一些。
“好了,为什么你那么希望我雇佣你女儿?”
他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她能够看见他喉咙上的肌肉蠕动。
“有个男人,想要我女儿。不是拿她去当仆人,而是当……小老婆。”他用沙哑而低弱的声音说道,脸上涌上了丑陋的深红色。
“嗯,”布丽安娜说道,突然发现了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很有用,“我懂了。但是你不用必须把女儿卖给他吧?”
“我没有选择。”他的痛苦很明显,“她的契约已经被中间人兰索姆先生买走了。”他朝后面偏了偏头,指了指那个正在和小詹米讲话的男人,他面相粗犷,带着后面扎着缎带的假发,“他可以把我女儿的契约卖给任何人,而且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卖给那个……那个……”他非常绝望,哽咽起来。
“给你,拿着。”她匆匆地从连衣裙上解开那张宽大的方围巾,从脖子上把它取下来,然后递给了他。这让她稍微显得不那么庄重,但是看似很有必要。
这对他来说确实很有必要。他胡乱地擦拭脸庞,然后把那张方围巾扔掉,接着用双手拉住了她空闲的那只手。
“他是做牛羊生意的。他去市场上卖牛了,等他卖完牛,他就要带着钱回来买她的契约,然后把她带到他在阿伯丁的家里。听到他这么给兰索姆说的时候,我简直绝望得要死了。我特别热切地祈祷上帝拯救我的女儿,然后……”他再次哽咽了,“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你看上去那么可敬、高尚和善良。我觉得是上帝回应了我的祈祷。噢,夫人啊,我求求你,不要瞧不起一个父亲的请求。求你收下我女儿吧!”
“但是我要去美洲啊!你会永远也没法……”她咬了咬嘴唇,“我的意思是,你会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
听到这句话,这位绝望的父亲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闭上眼睛,似乎双膝发软,有些摇晃。
“美洲殖民地?”他低声说道,然后睁开眼睛,紧绷着下巴。
“让她永远离开我去一个原始的地方,也比她在我眼前受辱好。”
布丽安娜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无助地从他的头顶看过去,看了看那些如汪洋般涌动的人头。“呃……你的女儿……是哪个……?”
他眼中那种希望的火花突然燃成了火焰,热烈得让人惊讶。
“上帝祝福你,女士!我把她直接给你带过来。”
他热诚地按了按她的手,然后飞奔进人群里面,留她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片刻过后,她无助地耸了耸肩,然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方围巾。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姑父和表哥到底会说什么,如果她……
“这是伊丽莎白,”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宣布道,“去服侍这位女士,丽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