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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拉里堡

“理士堡是座大城堡吗?”她问道。

詹妮停下来,手搭在栏杆上。“我不知道,”她说,然后回头看了看艾伦的画像,眼中有种类似于惋惜的神情,“我从未见过,现在它也不在了。”

****

二楼的卧室就像一个海底的岩洞。卧室和其他房间一样,都不大,低矮的屋梁已经被多年的泥炭火炉熏黑,但是墙壁却很洁白,卧室也充满绿莹莹的摇曳光线。那些光线是在被摇摇晃晃的玫瑰花丛的叶子过滤后,从那两扇大窗户洒进来的。

卧室里好多地方都有明亮的物件在闪闪发亮或发着微光,就像柔和、昏暗的海中的珊瑚鱼。一个被孩子抛弃、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的彩绘玩偶,一个盖子上系着穿孔硬币作装饰的中国篮子,一个摆在桌上的铜烛台,一小幅挂在白色墙上因而色彩显得浓郁的绘画……

詹妮立即走到卧室那头的大衣橱旁边,然后踮脚取下一个用摩洛哥羊皮革制作的大盒子,盒子的八个角都已经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破烂。她打开盖子,布丽安娜看到了金属的闪光,以及阳光照到珠宝上反射的刺眼光亮。

“在这里。”詹妮取出一卷折叠得厚厚的纸,然后递到布丽安娜的手里。纸上沾满了灰尘,看样子它被带着走过了很多路,也被人读过很多遍了。这叠纸上曾经有封蜡,其中一张纸的边缘仍然有油腻腻的蜡印。

“他们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但是他们没有生活在城镇附近,”詹妮解释道,“詹米有空时会在晚上写点东西,然后带在身上,直到他或者菲格斯有机会去十字溪,或者有能够带信的赶路人经过。这样做很适合他——他写字不容易,尤其是他的手在很久以前受过伤。”

詹妮说得如此漫不经心,让布丽安娜有些惊讶,但是詹妮表情平静,并没有觉察到。

“坐下,姑娘。”她挥了挥手,让布丽安娜选择坐到凳子上或床上。

“谢谢你。”布丽安娜低声说道,便坐到了凳子上。那么,或许詹妮并不知道詹米和黑杰克·兰德尔之间的事情,她所知道的关于她那位尚未谋面的父亲的有些事情,连他亲爱的姐姐都不知情,这让她感觉有些不安。为了撇开这个想法,她匆忙地打开了那封信。

那些乱糟糟的文字出现在她的眼前,黑色、清晰。她之前见过这个字迹——那些密密麻麻、难以阅读的字母,带着粗大、绕圈的尾笔,但她是在一份有两百年历史的文件上看到的,上面的墨水都褪成了棕色,而且因为作者的思忖和文件的正式性,那种字迹的潦草有所收敛。在写这封信时,他肯定感觉很自由——写得潦草、断断续续的文字铺满了整张信纸,尾笔都像喝醉了那样向上扬起。虽然字迹混乱,但还是能够阅读。

弗雷泽岭,9月19日,星期一

我亲爱的詹妮:

我这里大家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好,希望收到信时你家中的大家也同样安好。

你儿子让我向你表达最热情的问候,乞求他父亲、兄弟和姐妹不要忘记他。他请你告诉马修和亨利,他寄去了包裹,里面有一个头骨。那种动物叫作豪猪,因为它背上有特别粗大的刺(不过,它完全不像你所知道的刺猬。它的体型要比刺猬大得多,住在树梢上,吃树上的嫩芽)。告诉马修和亨利,我不知道为什么头骨上的牙齿是橘黄色的,可能那种动物觉得这种颜色好看。

包裹中还有送给你的小礼物。那些图案是用豪猪刺制成的,印第安人先用几种植物的汁液来给豪猪刺染色,然后再将它们编织成你所看到的精巧样式。

克莱尔最近对谈话很感兴趣——如果说“谈话”这个词能够用来指只依靠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来交流(她坚持让我在这里说明她没有用面部表情,我告诉她这件事情我更有发言权,因为我能够看到她的脸,而她自己却看不到)。她谈话的对象是一位印第安老太太,作为医生,在这个地方享有盛誉,也给了她许多草药。结果,她的手指现在都变成了紫色,不过我觉得非常好看。

9月20日,星期二

我今天特别忙,需要修理和加固牲口圈。晚上我们会把牛、猪等牲口关在里面,保护它们不被熊劫走——这里的熊可多了。今早在去厕所的路上,我看到泥巴里有个大爪子印,有我的脚掌那么长。牲口显得十分紧张不安,不过在这样的条件下,它们表现得紧张也无可厚非。

千万不要担心我们。这个地方的黑熊怕人,特别讨厌靠近哪怕任何一个人。而且,我们的住房建得很牢固,我也禁止伊恩在天黑后出门,除非他装备齐全。

说到装备,我们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改善。菲格斯从海波因特带回来一把新式步枪,还有几把非常不错的刀,还有一个烧水壶。我们用水壶炖了许多菜,往里面加鹿肉、林中的野洋葱、干豆,以及夏天晒干的西红柿。我们都没有因为吃这种炖菜而生病或者死去,所以克莱尔说得或许没错,西红柿并没有毒。

9月21日,星期三

那头熊又来了。我今天在克莱尔新翻过的菜园里发现了好几个大脚印和痕迹。那个熊应该是在增肥为冬眠做准备,无疑是想要在新翻过的泥土里寻找食物。

我已经把那头母猪赶到了我们的食物储藏间里,因为它快要产小猪崽儿了。克莱尔和那头母猪都不满意这个安排,但是母猪很值钱,是我花三英镑从奎兰先生那里买过来的。

今天来了四个印第安人。他们的部落叫作图斯卡罗拉。这些人我见过几次,觉得他们非常友好。他们表态定要猎杀那头熊,所以我把一些烟草和一把刀送给他们当礼物了,他们看上去很开心。

早晨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坐在屋檐下面抽烟和说话,但是快到中午时,他们就出发去打猎了。那头熊似乎很喜欢我这里,所以我就问他们,是否藏在附近等那头熊回到这里会更好。他们带着非常善良的居高临下的态度,用语言和手势告诉我,从那头熊的粪便来看,它无疑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朝西边去干其他事情了。

他们是专业的猎人,我不想向他们提出异议,于是就祝他们好运,愉快地与他们告别了。我没法随他们同去,因为在家里有紧急的事情要做,但是像往常那样,伊恩和洛洛随他们一起去了。

我在步枪里装好子弹,放在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以免那些印第安朋友误判了那头熊的意图。

9月22日,星期四

昨晚,我被可恶的噪声吵醒。那是特别大的刮擦声,让木头搭成的墙壁都颤抖起来,而且还有撞击声和号叫声。我从床上跳起来,以为房子都可能会倒塌下来。

那头母猪觉察到有敌人靠近,冲破了食物储藏间的门(这扇门做得太不结实了),然后躲到了我们的床下,尖叫得让人耳朵都快聋了。察觉到那头熊就在附近,我抓起那把新步枪,然后跑了出去。

晚上尽管有些雾蒙蒙的,但是月光明亮,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头熊。它黑色的身体很大,用后脚站起来,和我差不多高,而且(我当时用焦虑的眼神看到)大概比我宽两倍,离我并不远。

我朝它开枪,然后它把前脚放下来,以惊人的速度朝附近的树林里跑去。我还没来得及再开枪,它就消失了。

天亮后,我在地上寻找血迹,但是没有找到,所以我那一枪应该没打准。房子侧面被刮出好几道长长的痕迹,就像是用锋利的锛子和凿子弄出来的一样,连木头的白色内部都被刮出来了。

我们费了不少力,哄劝那头母猪——一头白色的母猪,体型巨大,脾气暴躁又固执,而且还有牙齿——让它从床下出来,回到食物储藏间的住处去。它很不情愿,但是克莱尔在它面前撒玉米,我拿着结实的扫帚在它身后驱赶,最终把它弄了回去。

9月26日,星期一

伊恩和他的印第安人同伴回来了,他们的猎物在树林里躲开了他们。我让他们看了房子侧面的抓痕,他们看后很激动,然后用特别快的语速和同伴讨论,反正我听不懂。

有个男人从项链上取下一颗大牙齿,然后非常正式地递给我,说那颗牙齿可以向熊灵表明我的身份,进而保护我不受伤害。我也非常正式地收下了它,然后按照礼仪,我只好赠送他们一个蜂巢。

我让克莱尔给他们拿来蜂巢。克莱尔看得总是很仔细,觉察到我们的其中一位客人身体不好——眼睛红肿,咳嗽不停,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克莱尔说他发了高烧,尽管看上去并不明显。他病得太严重,没法和同伴继续打猎,于是我们就把他安顿在玉米谷仓里的草垫上了。

那头母猪在食物储藏间里产了许多小猪崽儿,总共有十二个,全都很健康,胃口也很好,这要感谢上帝!但是,我们自己的胃口却成了问题,因为不管是谁打开食物储藏间的门,那头母猪都会凶狠地攻击,愤怒地尖声大叫,咬牙切齿。我晚饭就吃了一个鸡蛋,克莱尔说除非想办法解决这个困难,不然就只能吃这点东西了。

10月1日,星期六

今天特别意外。来了两位客人……

“那应该是个很原始的地方。”

布丽安娜惊讶地抬头看。詹妮朝那封信点了点头,目光固定在布丽安娜身上。

“野人、熊、豪猪什么的。詹米跟我说过,他们住的就只有一间小木屋。而且还在高山里面,应该非常原始。”她有些焦虑地看着布丽安娜,“但你还是想去?”

布丽安娜突然意识到,詹妮是担心她不愿意去,担心她在想到要长途赶路去一个原始的地方时会畏缩。手中那张信纸上的黑色潦草文字,让这个原始的地方突然显得真实,但是完全没有那个写信的人那么真实。

“我要去,”她安慰詹妮道,“尽快动身。”

詹妮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噢,很好。”她说道,然后伸出手,让布丽安娜看一个皮革荷包。那个荷包上面装饰着用豪猪刺制成的饰片,被染成了浓淡不同的红色和黑色,偶尔还有少数豪猪刺保留着原本的灰色,形成颜色上的反差。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布丽安娜将它接过去,欣赏着上面那些图案的精致,感受着浅色鹿皮的柔软。

“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詹妮转过身去,不必要地忙碌着,整理摆在书架上的小装饰品。布丽安娜才把注意力转移回那封信上,詹妮就突然说话了:“你要住一段时间吗?”

布丽安娜惊讶地抬起头说:“住一段时间?”

“就住一两天。”詹妮转过身来,身后窗外的光线就像光环一样明亮,她的脸庞被遮在阴影里面了,“我知道你想离开,但是我很想和你谈谈。”

布丽安娜迷惑地看着她,但是在那张苍白、平静的面容和那双与自己的双眼如此相像的眼睛中,什么也没看出来。

“会的,”她慢慢地说道,“我当然会住一段时间。”

詹妮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的头发是深黑色,夹杂着些白色的发丝,就像一只喜鹊。

“那就好,”她轻柔地说道,然后看着布丽安娜,笑容慢慢地扩散开来,“上帝啊,你真像我弟弟!”

****

詹妮离开了,布丽安娜继续从开头慢慢地读着信。身边的房间逐渐淡去、消失,詹米·弗雷泽的形象跃然纸上,他的声音在她心中如此清晰,就好像他站在她面前,而窗外的阳光把他的红头发照得闪闪发亮。

10月1日,星期六

今天特别意外。来了两位客人,从十字溪上来的。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阿兹缪尔监狱的约翰·格雷勋爵。我没有告诉你,后来在牙买加我又见到了他,他那时是国王派过去的总督。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遇见他,毕竟这个偏远的地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更不用说有他所习惯的奢华办公室和隆重排场。所以当他出现在家门口时,我们都特别惊讶,但我们还是热烈欢迎了他。

说来遗憾,因为一件让人忧伤的事情,他才来到我这里的。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从英格兰乘船过来的途中,在大海上发烧去世了。他担心他的儿子也被热带的瘴气害死,于是决定让他儿子去弗吉尼亚,他在那里有一大片地产。他看到孩子因为丧母而特别悲伤,就决定亲自送孩子过去。

我很惊讶,也很感激,他们竟然会绕路来拜访我这个偏远的地方,但是约翰勋爵觉得这没什么,说他想让孩子看看各个殖民地,欣赏这个大陆的富饶和多样化。那个孩子特别想遇到印第安人,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伊恩。

他是个俊秀的男生,十二岁左右,高个子,体格健壮。尽管母亲的去世仍然让他感到悲伤,但是在对话中他仍然很友好,行为也很有礼貌,毕竟他是一位伯爵(约翰勋爵是他的继父;他的生父是埃尔斯米尔伯爵)。他的名字叫威廉。

布丽安娜翻页,本以为后面还有内容,但是这篇文字就这样断然结束了。中间隔了几天,到了10月4日,这封信才又重新开始。

10月4日,星期二

玉米谷仓里的那个印第安人,尽管克莱尔全力救治,但他还是在今早去世了。他的脸上、身上和四肢上都布满了可怕的皮疹,看上去特别恐怖和斑驳。

克莱尔觉得他患了麻疹,所以特别担心,因为这种病很危险,传染得很快。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不准我们任何人靠近尸体——她说因为某种魔力,她自己不会被感染——但是在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全都聚集起来,然后我读了适合这件事情的经文,也祈祷了他的灵魂能够安息——因为我相信,即便是没有接受过洗礼的野人,也能够在上帝的慈悲下安息。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可怜家伙的遗体。如果是平时,我会让伊恩去把他的朋友叫来,那样他们就可以按照印第安人的方式埋葬这个人。但是克莱尔说我们不能那样做,因为那个人的遗体会在他的族人中传播疾病,他是不愿让自己的朋友遭受这种灾难的。她建议我们自己埋葬或火化那具遗体,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这很容易被那个人的同伴误会,以为我们想要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没有向约翰勋爵父子表达过这种担心。如果危险即将来临,那么我就必须把他们送走。但是,我们这个地方太与世隔绝,我不愿意与他们分离。我们暂时把那具遗体放在房子上面的山中的一个干燥岩洞里,我曾经想在那里建一个马厩或者仓库。

请原谅我这样说出心事,让你担心了。我想事情最终都会好的,但是现在,我承认我确实有些担心。如果真的有危险——不管是来自于印第安人,还是来自于疾病——我都会请约翰勋爵父子立即转交我的这封信,相信可以寄到你的手里。

如果一切安好,我会尽快写信告诉你。

你最亲爱的弟弟

詹米·弗雷泽

布丽安娜感觉口干舌燥,于是硬生生地吞咽了下。那封信还有两张信纸已经粘在了一起,她费了些力才把它们撕开。

附笔,10月20日

我们都很安全,尽管我们解决办法的方式特别令人忧伤。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以后再告诉你吧。

伊恩也患了麻疹,约翰勋爵也是,但是他们都康复了。克莱尔嘱咐我告诉你,伊恩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他。他会自己写信,你会知道克莱尔说的是真的了。

詹米

最后那张信纸上的字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字迹整洁,写得很仔细,字母倾斜得都很均匀,尽管信纸上不时会有墨渍,或许是因为写字的人手误,也或许是因为笔不好用。

亲爱的妈妈:

我之前生病了,但是现在已经好了。我发烧了,做了许多特别奇怪的梦,梦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梦到过一条用人声对我说话的大狼,但是克莱尔舅妈说那肯定是洛洛,因为洛洛在我生病的时候始终守在我身边。它是一条特别好的狗,不经常咬人。

麻疹在我皮肤下面长出许多小疙瘩,痒得特别厉害,感觉我就像坐在蚂蚁山上,或者是游荡在蜂巢里面。我感觉脑袋比平常大一倍,喷嚏也打得很厉害。

我今天的早餐里加了三个鸡蛋,还喝了粥;独自走路去了厕所两次,所以说我已经康复得很好了,尽管我最初以为生病让我眼睛瞎了——我当时什么都看不到,在外面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亮,但是舅妈说很快就可以治好,也确实被治好了。

我以后还会再写信给你,但现在菲格斯等着把信带走呢。

你最听话和挚爱的儿子

伊恩·默里

另:那个豪猪的头骨是送给亨利和马修的,希望他们会喜欢。

布丽安娜在凳子上坐了一段时间,粉刷过的墙壁让她感觉背上很凉爽。她整理着那些信纸,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书架,上面那排用布和皮革装帧的书本摆放得很整齐。她看到了那本《鲁滨逊漂流记》,书脊上的金色书名十分显眼。

詹妮刚才说过,那是个原始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也很危险,前一秒还在应对食物储藏间里的一头搞笑又棘手的母猪,下一秒就要面对暴力致死的威胁了。

“我本来以为这里就已经很原始了。”她低声说道,然后看了看壁炉里燃烧着的泥炭。

****

她跟着伊恩穿过谷仓边的场地,经过那些附属的房屋,心想这里毕竟没有那么原始。一切都被管理得很好,很整洁,那些干砌石墙和建筑物都维护得很好,只是有点破旧而已。那几只鸡被小心地关在它们自己的院子里;谷仓后面盘旋着的一群苍蝇,说明那里有一堆隐秘的粪,离住房很远。

这里的农场与她见过的现代农场之间的唯一真正区别,就在于这里没有锈迹斑斑的农具,只有一把铲子靠在谷仓上,两三个破烂的犁头放在他们经过的一个棚子里,没有缠结的电线和散落在地上的金属屑。

那些牲口也都很健康,只是比现代的牲口小一些而已。一阵响亮的咩咩叫声,说明了山坡上的小围场里有一小群肥硕的绵羊。在他们经过时,那些绵羊急切地小跑到栅栏旁边,毛茸茸的后背摇摇晃晃的,闪亮的黄色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你们这些被宠坏了的浑蛋,”伊恩说道,但是面带微笑,“以为有人上来给你们喂食,是吧?”他转身向布丽安娜补充道:“我妻子上来喂过它们了,她会把菜园里的杂物全都喂给它们,直到它们撑到觉得快要爆炸。”

那只庄严的公羊,长着巨大的盘绕着的羊角,把头从栅栏上面伸出来,发出傲慢的叫声,让它的忠实羊群也立即跟着叫了起来。

“滚开,”伊恩宽容又轻蔑地说道,“你还没变成羊肉,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的,知道吗?”他轻蔑地朝那只公羊挥手,然后转身朝山上爬,短裙来回摇摆着。

布丽安娜离他一步远,入迷地看着他的大步子。伊恩穿短裙的那种神态,完全不同于她所习惯的那种样子。他的短裙不是戏服,也不是制服——他有着一种自知的风度,似乎那条短裙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着装。

尽管如此,她也知道他不经常穿短裙。他下楼来吃早餐时,詹妮睁大了双眼,然后低头,把笑容埋在了杯子里。小詹米朝他父亲扬起了一只黑色的眉毛,他父亲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吃他的香肠,轻微地耸了耸肩,低声说了些苏格兰男性常说的私密话语。

伊恩的格子呢长披肩很旧——她能够看到皱痕里面都褪了色,褶边也显得破旧——但是保存得很好。它在卡洛登之后应该就被藏起来了,同时被藏起来的还有手枪和剑,还有风笛和风笛变奏曲——所有的自豪标志都被征服了。

不,并没有完全被征服,她心想,心脏奇怪地一颤。她回忆起罗杰·韦克菲尔德——在卡洛登战场上,他蹲在她的旁边,头顶是灰色的天空;他的脸庞清瘦、黝黑,双眼中充满了忧郁,将附近死者的见闻隐藏在其中。

“苏格兰人记事情记得很久,”罗杰当时说道,“而且他们比较记仇。外面有块刻着麦肯锡姓氏的氏族石碑,石碑下面埋着我的许多亲戚。”他当时微笑了,但是并不是俏皮的微笑,“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针对人,但我也没有忘记。”

是的,没有被征服。他们从前没有被上千年的冲突和叛变征服,现在也没有。他们被击败,被迫流散,但是仍然生存着。如伊恩,残疾却站得笔直;如他父亲,流亡却仍然是高地人。

她努力将罗杰从脑海中撇开,然后匆忙跟上了伊恩那跛行的大步伐。

****

在布丽安娜当时请他带她看看拉里堡时,他那张清瘦的脸因为愉悦而明亮起来。行程已经安排好,小詹米会在一个星期内带她去因弗内斯,将他安全地送到船上去美洲殖民地。她打算充分利用在这里的时间。

他们依靠步行——尽管伊恩腿脚不方便,但他的速度并不慢——穿过田地,朝小山丘走去。那些小山丘排列在山谷北边,面对着穿过黑色峭壁的那条小路。她心想,这个地方真漂亮。微风吹弯萌芽的麦草,让浅绿色的燕麦和大麦地上泛起明暗变化的细浪,吹动云朵,让云朵的影子在春日的阳光里疾行。狭长、深色的山岭中有块土地,凹凸不平,光秃秃的,没有植物。这块土地的那头有一大堆粗糙的石头,被整齐地堆放在那里。

“那是锥形石冢吗?”她问伊恩,敬畏地压低了声音。母亲曾经告诉过她,锥形石冢是用来纪念死者的——有时纪念的是非常久远的死者,每个过路的人都会在石堆上再添上石块。

他惊讶地看了看她,看到了她目光的方向,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噢,不是的,姑娘。那些石头是我们在春耕时犁出来的。每年我们都会犁出许多石头,每年地里面都会出现新的石头,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他补充道,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猜,应该是某些妖精在夜里种下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玩笑话。她不确定该不该笑,于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要在这里种什么?”

“噢,已经种下去了。这里种的是洋芋,月底应该就会长出新藤了。”伊恩用手遮在眼睛上方,自豪地眯眼看那块长长的土地。

“洋芋……噢,马铃薯!”她带着新的兴趣,看着那块土地,“妈妈跟我说过。”

“是的,种洋芋就是克莱尔的主意——这个想法很正确。洋芋已经好几次让我们不至于挨饿了。”他笑了笑,但是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再次动身,朝土地之外的荒山走去。

他们走了很远。吹着微风,天气温暖舒畅。他们在帚石楠中的那条崎岖小路上爬了一半,最终停下来休息,这时布丽安娜已经开始流汗了。狭窄的小路显得很危险,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另一边是更陡峭的石崖,而石崖下面是哗哗流动的小河。

伊恩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然后示意她坐到那堆花岗岩巨石里面。从这个高点看去,下面的山谷一览无余,农场显得渺小而不协调。田地作为文明世界的无力入侵物,置身于四周荒凉的巨石和帚石楠中。

他从大麻布袋中取出石头瓶子,然后用牙咬开软木塞。

“这也是你母亲的功劳,”他咧嘴说道,把瓶子递给她,“我指的是我牙好。”他若有所思地用舌尖舔了舔门牙,然后摇了摇头。

“你母亲对药草很在行,这没人会不同意吧?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半数都只能喝粥了。”

“在我小时候,她总是叫我把蔬菜吃完,让我每顿饭后刷牙。”布丽安娜从他那里接过瓶子,扬起来送到嘴巴上。瓶子里的麦芽啤酒很烈很苦,但是她在走了这么久之后,感觉它凉爽而怡人。

“你小的时候?”伊恩觉得好笑,看了看她,“我很少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要我说,你母亲懂很多东西,是吧?”

她朝他微笑,然后把瓶子还给了他。

“她懂得足够多,至少知道嫁给个儿高的男人。”她开玩笑地说道。

伊恩大笑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他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她,棕色的双眼显得很温暖。

“噢,看到你真好,姑娘。你真的非常像詹米,上帝啊,我真希望詹米见到你时我能够在场!”

她低头看着地面,咬着嘴唇。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欧洲蕨,他们上山的那条小路明显可见,本来遮在路上的蕨叶已经被他们踩倒和踢到旁边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她脱口说道,“关于我的事情。”她抬头看了看他,“他都没有告诉你。”

伊恩稍微向后靠,皱起了眉头。

“不,他知道的,”他慢慢地说道,“但是我在想,就算他知道,或许也没时间告诉我。他上次和克莱尔来这里,住得并不久。后来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停了下来,噘着嘴唇,看了看她,“那些事情让你姑妈很担心,她觉得你会责怪她。”

“为什么责怪她?”她迷惑地盯着他。

“因为莱里的事情。”他那双棕色眼睛与她对视,眼神很热切。

回忆起莱里那双冰冷得像大理石的浅色眼睛,以及她说的那些憎恨的话,布丽安娜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寒意。她已经把那些话撇开了,觉得那只是怨恨而已,但是“嫖客”和“骗子”这两个词仍然在耳朵里回响,让她觉得不舒服。

“詹妮姑妈和莱里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伊恩叹了一口气,把一缕掉到脸上的棕色头发拨了回去。

“詹米娶了那个女人,就是因为她。但是她本意是好的,”他解释道,“那些年我们都以为克莱尔已经死了。”

他的语气中有疑问,但是布丽安娜只是点头,低头看着下面,整理着大腿上面的衣服。这片土地很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什么都不要说。片刻过后,伊恩继续说话了。

“那是他从英格兰回家后的事情——起义后,他在英格兰坐了几年牢……”

“我知道。”

伊恩惊讶地扬起眉毛,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噢,是的。回来的时候,他……变了。嗯,有变化也正常,是吧?”他短暂地微笑,然后低下了头,用手指折着他的短裙。

“就像和鬼魂说话一样,”他低声地说道,“他会看我,会微笑,会回应,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地在那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她能够看到他的眉毛在他思考时皱得很明显。

“卡洛登事件前后的他是两个人。他受了伤,失去了克莱尔……”他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动静,于是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那个时候很令人绝望,死了许多人,战死的、病死的、还有饿死的,乡下有英格兰士兵烧杀抢掠。在那种情况下,你甚至都无法想死,因为奋力生活和养家就能够占用你所有的时间。”

伊恩嘴角露出淡然的微笑,回忆的懊恼中奇异地混杂了他个人的笑意。

“詹米藏了起来,”他说道,突然挥手指了指上方的山坡,“藏在那里,半山坡上那片茂密的荆豆丛后面有个小岩洞。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

布丽安娜朝他所指的地方看去,那个覆盖着岩石和帚石楠的山坡上,杂乱地长满了各种小花。没有看到岩洞的迹象,但是那丛荆豆开着茂密的黄花,鲜艳得像火把,尤为显眼。

“我上来给他送过一次饭,那时他患了疟疾。我让他必须和我去房子里,说詹妮担心他一个人死在这上面。他睁开一只烧得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了。他说告诉詹妮不用担心,就算全世界的种种东西都想要他死,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然后他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了。”伊恩啼笑皆非地看了看她,继续说,“我当时想他在生死方面并没有那么多发言权,于是就留下来陪他过夜。但是最后他还是没事。他很固执,你知道吧?”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歉意。

布丽安娜点了点头,但是她喉咙发紧,没法说话。她突然站起来,朝山上走去。伊恩没有反对,而是坐在石头上看着她。

山坡陡峭,还有矮小的荆棘钩到她的袜子。靠近岩洞时,她不得不手脚并用,才可以在陡峭的花岗岩斜坡上保持平衡。

洞口只是一个石头裂缝,向内变宽成不大的三角形。她蹲下来,把头和肩膀伸了进去。

寒冷立即袭来,她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潮湿的水汽在脸颊上凝结。片刻过后,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身后也有足够的光线照进来,让她足以看清里边的情况。

岩洞长约八英尺,宽约六英尺,光线昏暗,地面是泥土,洞顶特别低矮,进来的人只有在入口附近才能站直。在里面多待片刻,就会感觉像是被埋葬了一样。

她迅速把头缩回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清新的春日空气。她的心跳得很沉重。

七年!他在这里生活七年,忍受冰冷的尘垢和折磨人的饥饿。她心想,我连七天都熬不过去。

她慢慢地转过身坐下去,那个岩洞就在她身后。这个山坡非常安静,属于山丘和森林的安静,丝毫也不寂静,包含着各种连续不断的弱小声音。旁边的荆豆丛里有低弱的嗡嗡声,那是蜜蜂在饱含花粉的荆豆黄花中劳作。在下面不远处,那条小河在哗哗地流淌,低弱的音调附和着上面的疾风。疾风吹动树叶,吹响嫩枝,叹息着吹过那些突出的巨石。

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聆听着种种声音,心想她知道了詹米曾经在这里得到了什么。他得到的不是寂寞,而是独处;不是折磨,而是忍受。他得到了与岩石和天空之间严肃而亲切的联系。在这个严酷的地方,他所得到的东西超越了身体上的痛苦,治愈而非伤害他的灵魂。他或许并没有觉得这个岩洞像墓穴,而是觉得它是庇护所。就像安泰俄斯从地面汲取力量那样,他从岩洞的石头里汲取力量。他生于这个地方,尽管她从未见过这个地方,但是这里是他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她的一部分。

伊恩耐心地静坐在下面,双手叠着放在大腿上,眺望着山谷。她伸手上去,小心地折断一根荆豆,留心不被上面的刺扎到。她把那根荆豆放在洞口,用一块小石头压住,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坡了。

伊恩肯定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是没有转身。她在他的旁边坐了下去。

“你现在这样穿安全吗?”她突然问道,朝他的短裙点了点头。

“噢,安全的,”他说道,然后低头看了看,手指揉搓着柔软、破旧的羊毛短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士兵来这里了。毕竟,还剩下什么呢?”他挥手指了指下面的山谷。

“他们把能够找到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搬走了。搬不走的也被他们毁掉了,没剩下什么了。剩下的只有土地,是吧?我想他们对土地没有多大兴趣。”她看得出他有些心烦,因为他那张脸不会掩饰情绪。她观察了他片刻,然后安静地说:“你们还在这里——你和詹妮。”

他的手停下来,搭在长披肩上。他闭着双眼,朝太阳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

“是的,没错,”他最终说道,他睁开双眼,转身看她,“你也在这里。我昨晚和你姑妈谈了谈。等你见到詹米,你们俩之间关系融洽的时候,如果可以的话,你问他,我们怎么做。”

“做什么?关于什么事情?”

“关于拉里堡。”他挥手指了指下面的山谷和房子,然后朝她转过身来,眼神里充满了忧愁。

“你或许会知道,或许不知道——你父亲在卡洛登之前立过授予封地的契约,如果拉里堡被摧毁,他被杀死或者被当作叛国贼处死,那么这个地方就交给小詹米。但是,那是在你出生之前,在他知道他有自己的孩子之前。”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情。”她突然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于是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让他吓了一跳。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件事,姑父,”她低声说道,“拉里堡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我想要的就是看到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

伊恩那张长长的脸庞放松下来,伸手捂住她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松开。“嗯,好吧,但你还是要告诉他。如果他想把它……”

“他不会的。”她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

伊恩看着她,眼睛里藏着淡淡的微笑。“你知道他为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儿会做什么?”

她朝他微笑,春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肩膀上很温暖。“我或许知道。”

伊恩眼睛里的那种微笑挂到了脸上。“是啊,你母亲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她确实了解詹米,尽管她是外乡人,她总是很……特别。”

“是的。”她犹豫了片刻,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莱里的事情,但是不确定怎么提问。她还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他就站了起来,把短裙整理好,然后开始沿着小路下山,让她不得不站起来跟着下去。

“伊恩姑父,什么是阴魂呢?”她在他身后问道。他在下山时有些困难,所以没有转身,但是她看到他突然向前稍微倾斜,木腿踩进了松散的泥土里。他在山脚倚靠着拐棍等她。

“你在想莱里说过的话吧?”他问道。没有等她点头,他就转身沿着山脚,朝那条在岩石中间流淌的小溪走去。

“一个人本身在远方,但是人们却能在这里看到他,那么人们看到的就是他的阴魂。有时候死在异乡的人也会有阴魂。看到阴魂不吉利,但是看到自己的阴魂更不吉利,因为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阴魂,那么他就会死。”

他那种特别平静、冷淡的语气,让她感觉到脊背一阵颤抖。

“我希望我不要看到,”她说道,“但是莱里说……”

“是的。在她嫁给詹米的婚礼上,詹妮的确看到了你母亲的阴魂,这是真的。她当时就知道了詹米和莱里的结合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用那只好的膝盖笨拙地跪下去,然后从小溪里往脸上浇水。布丽安娜也那样做了,然后还喝了几捧冰冷、味道像泥炭的溪水。她没有毛巾,于是从马裤上把长长的衬衫下摆拉起来擦脸。伊恩瞥到了她裸露出来的肚子,露出震惊的神情。她看到了伊恩的脸色,于是迅速把衬衫下摆放下去,脸颊红了起来。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迫,她开口说道:“你刚才是要告诉我为什么我父亲娶了她?”

伊恩的脸颊变成了暗淡的红色,于是他匆忙转过身去,然后开口说话,掩饰他的尴尬。“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詹米从英格兰回来后,就好像整个人的活力都没了,而这里又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好起来。我不知道他在英格兰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肯定有事情,我敢肯定。”他耸了耸肩,后颈变成了平常那种被太阳晒过的棕色。

“卡洛登事件之后,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是他仍然要继续某种斗争,这让他活了下来。他从英格兰回家时,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等待着他的东西。”他说得很安静,低头看着他在岩石嶙嶙的地面上的立足点。

“所以詹妮就牵线搭桥,让莱里嫁给他。”

他看了看她,双眼明亮而精明。“等你长大些应该就明白了,毕竟你还没有结婚。到时候你就明白女人能为男人做什么,或者男人能为女人做什么。我说的是能够治愈他,能够填补他的空虚。”他心不在焉地碰了碰那只伤残的腿,“我想,詹米是出于同情才娶莱里的……即使莱里是真的需要他。”他又耸了耸肩,然后朝她微笑。

“说可能怎么样或应该怎么样都没用了,是吧?但是你应该要知道,他是在你母亲回来前离开莱里家的。”

布丽安娜感到一阵宽慰。“噢,知道这点我很高兴。我母亲,她回来的时候……”

“詹米很开心能够见到她,”伊恩简单地说道,这次,那种微笑就像阳光一样,点亮了他的整张脸,“我也很开心。”

注释

[1]布鲁图斯(Brutus),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元老院议员,组织并参与了对恺撒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