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丈夫死了,失去了靠山,又没有别的糊口的事可做,这不是没办法嘛!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以前在钟路做皮货生意。
……
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就这个秋天。突然死了。
怎么了?是生病吗?
不是什么病不病的,是地震。因为地震突然死了。
……
这么说来,你丈夫那个时候正在日本?
是啊,夏天时,说是因为生意上的事,和朋友一道去了东京,说好马上就要回来的。这不,一去马上就赶上地震了,再也回不来了。
……
我说!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是什么意思?
你的丈夫一定是……可怜啊!
以上是东莲与她的客人之间的一段对话。引文中的省略号的内容不难猜想,客人想对东莲说的是,她的丈夫死于关东大地震中针对朝鲜人的虐杀事件。作家中岛敦之所以不能在此明确提及此事,是因为对当时的言论管制有所顾忌。尽管这篇小说只是发表在中学生办的校友会刊物上,且与事件相隔了6年左右,但也是不能够公开论及的。如前所述,在1929年前后日渐严酷的政治氛围中,中岛敦将关东大地震中虐杀朝鲜人的事件文学化,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气和良知的。和这篇小说一同发表的《蕨·竹·老人》,则是一篇与《有巡查的风景》风格迥异的作品。如果说前者是一篇批判政府的现实主义作品,后者则是一篇带有浓郁的新感觉派风格的小说,该小说主要讲述了主人公从城市文明的重压中逃离出来,感受着风光旖旎的南国温暖的山野风景:蕨菜、翠竹、绿树、白云、溪流等。将这样两篇风格迥异的小说以“短篇二则”为总题目发表,不难发现作者的良苦用心。换言之,《蕨·竹·老人》是为了冲淡《有巡查的风景》中的政治色彩而特意安排的一个过滤装置。
在《有巡查的风景》中,描写了1923年深冬时节在日本的殖民地朝鲜京城的几个日常片段。但是,贯穿这些片段的底流都是破败肃杀的气氛。小说起始处的第一句话就奠定了这一基调:“冻僵了的死猫尸骸像牡蛎一样牢牢地粘在路面的石板上,糖炒栗子店的红色广告纸被风撕扯得粉碎,发狂般从它的上面掠过。”这是一幅冰冷的、充满着死亡和不安气息的画面。如此的风景描写,解构了当年喧嚣一时的“内鲜一体”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日韩合并以来,朝鲜并没有实现与日本共同繁荣的梦想。在日本的残酷掠夺下,朝鲜日渐陷入贫困的陷阱。比中岛敦大一岁、在朝鲜新马山出生的日本人旗田巍曾在他的书中回忆说:“尽管我是在朝鲜长大的,可是住在日本人街上的是只有日本人的学校,生活在日本式的生活方式中。因为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所以和朝鲜孩子亲密相处的机会甚少”,“现在回想起来,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朝鲜人生活的贫穷。无论是从衣食住哪个方面来看,朝鲜人都要贫穷得多了”。同样,在《有巡查的风景》这篇小说中,处处都能看到朝鲜人贫困的生活情景。
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之下,朝鲜人遭受的不仅仅是贫穷,更多的是来自日本人的精神上的歧视。作为感性的少年,中岛敦对此自然是很清楚的。在《有巡查的风景》中,作家多处描写了日本人骄横的态度;如:电车上的傲慢的日本中学生;日本妇女称呼朝鲜人为“朝鲜佬”等。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赵教英是一名巡警,他尽管是朝鲜人,但为了生活却成了日本在朝鲜施行殖民统治的工具。巡警的这一身份设定,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日韩合并,并非是日本与朝鲜之间的对等合并,而是在宗主国日本武力威慑的背景下形成的一种统治与被统治的政治关系,既然是一种强权统治,作为暴力机构的军队、宪兵、警察的存在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了。
关于在朝鲜的日本宪兵,在日韩合并之前的1908年4月,共有6个分队,51个管区,442个分遣所,13个派出所。而且在该年年底,日本人宪兵将校达到了2 347人。而在朝鲜的日本警察组织,1907年10月有12个警察署、3个警察分署、59个巡查驻在所。而且统监府所属的警视5人,警部42人,巡查500人等,共计1 951人。当然,在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从朝鲜人中雇佣来的最下等的巡查。在日韩正式合并之后,为了镇压朝鲜风起云涌的义兵反抗运动,警察力量被进一步强化。1919年“三一运动”之后,时任朝鲜总督斋藤实在朝鲜推行文化统制,但是暗地里却搞“治安第一主义”,大幅度地增加了警力。在每一个府郡都有一个警察署,在每个面(相当于村)设置一个驻在所,从日本调来1 500名警察,并重新募集3 000警力。如此算来,共有4 500名警官从日本来到朝鲜。1927年,警官人数达到近12 000人。
遍布朝鲜各地的日本警察机构不仅对朝鲜人施行铁血控制,还对那些对朝鲜人有好感的日本人或从事左翼活动的日本人同样施以严酷镇压。据统计,1930年6月—1934年5月,在朝日本人参加的与**运动相关的事件有18件,在朝日本人“有组织地参加朝鲜人民的民族解放运动的人”意外地很多。就在中岛敦发表《有巡查的风景》的1929年,一个名叫樱田强治的日本人在朝鲜京城做了一名巡查,被分配到钟路警署,在那里一直工作到日本战败,被称作“魔鬼樱田”。经由他抓捕的所谓的朝鲜人的“不稳分子”就多达1 000人以上。警察通常会对“犯人”施加残忍的酷刑,但樱田本人认为“自己一次也没有对他们施加过拷问”,因为在他看来“殴打、脚踢等不过是调查审问中理所当然的事情,算不得是拷问”。
在《有巡查的风景》第三章中,一个重头戏乃是巡查赵教英参与抓捕一名企图刺杀朝鲜总督的朝鲜男子。在朝鲜历史上,刺杀朝鲜总督曾发生过两次。一次是1909年9月26日,朝鲜义士安重根在哈尔滨刺杀伊藤博文。尽管那时伊藤博文早已辞去朝鲜统监府统监;另外一次是发生在1919年的姜宇奎刺杀第三任朝鲜总督斋藤实的事件。当年中岛敦还是一个刚满10岁的少年,并且还没到朝鲜去。所以,他对这次刺杀事件一定是后来才知晓的。1919年8月12日,在朝鲜推行高压政治而遭到批判的陆军大将长谷川好道辞职,斋藤实以现役海军大将的身份接替长谷川继任第三任朝鲜总督,推行文化统制政策。在该年9月2日,独立派分子姜宇奎在朝鲜南大门车站扔炸弹企图暗杀他,未遂。
无论中岛敦是否真正意识到安重根、姜宇奎等刺杀总督的事件,但可以肯定的是,长年生活在朝鲜的他一定非常深刻地意识到了朝鲜人民对日本殖民统治的不屈反抗。这从小说的结尾处的暗示就能看出:
忽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所知道的位于胡同里的一幢二层楼的一个房间来。在那里放着五六把简易的椅子和一张手制的桌子。桌子上立着两支蜡烛。烛光朦朦胧胧地照着聚集在那里的同志们的脸庞……大家都为光明的前途而热血沸腾。
可以认为,年轻的中岛敦早已看出了日本对朝鲜殖民统治的破绽,也预感到了这样的革命力量的存在一定会推翻日本的统治。关于中岛敦笔下的朝鲜的革命运动,在后面章节中会有详细阐述。
值得重视的是,在中岛敦看来,随着反日力量的壮大,朝鲜民众的自我意识也进一步地被唤醒。在第三章中,巡查赵教英在抓住了企图刺杀朝鲜总督的“暴徒”的双手时,小说中的描写是这样的:
扼住他手腕的赵教英实在是无法忍受他的眼光。这犯人的眼睛分明是在述说着什么。教英觉得比平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压迫感要厉害多倍的重量要把自己压得粉碎。
被抓住的人是谁?
抓他的人又是谁?
在女主人公金东莲那里也有同样的质问声。东莲在得知丈夫惨死的真相之后,在街头向人群透露了事情的真相。在遭到巡查的干涉后,她大声责问道:“你,你不也是朝鲜人吗?可是你!你……”。
无论是作为日本殖民地统治帮凶的赵教英,还是身处社会最底层无助的金东莲,在他们的身上,作为朝鲜人的民族认同感在日渐复苏。在小说的结尾处,被开除职务的赵教英走上街头,他企图要把那些在街头昏睡的同胞摇醒,但失败了。于是,他哭着大声呐喊道:“你们,你们这些人啊!这个半岛……这个民族……”。省略号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相当于“快完蛋了”这样的内容。但是,有了赵教英和金东莲这样的觉醒者,朝鲜人民推翻殖民统治的民主革命运动迟早会取得胜利,中岛敦正是从这些普通的朝鲜人身上看到革命的火种。这样的视点和见识,在当时的日本文坛是极具前瞻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