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在游泳池边》论从年谱上看,中岛敦的《在游泳池边》脱稿于1933年的年末。在小说的开始部分,有如下一段话:
这一周以来,每天被火车持续摇晃的那种感觉尚未消除。从满洲旅游的回程上,取道朝鲜的三造离别八年之后再次踏上了京城这片土地,首先拜访了自己曾经在此度过了四年时光的中学校园。
如前所述,中岛敦于1926年4月初中四年级时从京城中学提前一年毕业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文科甲类。按照上引内容,“时隔八年”之后重访母校,那就应当是在1934年的盛夏时节。事实上,中岛敦本人在1934年夏天并没有去“满洲”旅游过,也没有顺道去过京城。1934年的夏天,中岛敦已是横滨高等女学校的教员。实际情况则是两年前的1932年8月,也即是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夏天,他拜托从“关东厅”外交部翻译科长任上调至“满洲国”任执政府咨议的叔叔中岛比多吉,到大连、京城一带旅游了一个月左右。如此说来,《在游泳池边》其实是以这次的经历为素材而创作的。
《在游泳池边》最核心的部分乃是描写了少年三造与年幼的朝鲜妓女在青楼中的短暂交往。作为铺垫,小说的前半部分花费了不少的篇幅来写少年三造多愁善感又相当叛逆的复杂性格。《在游泳池边》讲述的是少年人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对家庭、时代充满了反叛的心路历程。而这样的反叛,又是通过曲折的性冲动与消解这一自我净化作用来实现的。这一抗争、净化的历程又恰恰是与充斥在殖民地统治空间中的荒诞氛围紧密地关联着。
结合上述内容,在考察《在游泳池边》时,需要引出一个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朝鲜的公娼制度。
在二战前的日本,卖春作为合法的商业买卖而被认同。也就是说,当时的日本政府是承认公娼的。但是,废娼运动渐渐得到了社会舆论的支持,而且“国际联盟”也曾批判过日本的公娼制度。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就在抗日战争全面化之前的1934年,在日本的群马、埼玉、秋田、长崎、青森5个县,已经废除了公娼制度。很明显,时代已经朝着将卖春视为不合法化的方向发展。在这样的历史趋势中,日本殖民政府在朝鲜推行公娼制度显然是悖逆时代潮流的。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二战前的日本,卖春很大程度上是与人身买卖连在一起的。在明治维新后的1872年,日本政府颁布了太政官布告第295号令,这就是所谓的“娼妓解放令”,其中将人身买卖定为非法活动。在那之后,认定因人身买卖而实施的对妇女的拘留、扣押是不合法的,但又认为娼妓和青楼经营者之间的金钱借贷关系是有效的。这一政策,在法理上显得特别奇妙。于是,钻法律空子的青楼经营者就通过事先借钱的方式使女性失去自由,而强迫其从事卖春活动。对这一情况,政府是默许的。
把公娼制度移植到朝鲜的,是日本殖民地政府。其造成的一个恶果乃是以卖春为目的的人身买卖大肆横行。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不少朝鲜妇女因为经济原因而被迫走上卖身的道路。除此之外,日本国内也有大量妓女、酌妇、艺妓等从事卖春职业的人涌入朝鲜半岛。据统计,甲午战争结束后的1896年年末,在汉城的日本女性为730人,但从事卖春职业的就有140人。据高崎宗司的研究,1902年7月,日本在釜山修建了妓院。到该年11月,在釜山的妓院就达到了7家,从业的妓女有280人。同年12月,在仁川也修建了妓院,1903年,在开港城市元山也出现了妓院。1904年,汉城居留民会会长中井锦城花费数千元在汉城双林洞购地7 000坪(平方米),修建“特别料理店”,将该地改名为新町,并从日本招来娼妓开业。到了1929年年底,新町已建起了5家妓院,有261名从业妓女。看到汉城娼妓业的兴盛,各地民团组织纷纷效仿。1904年在镇南浦,1906年在龙山,1907年在群山,1908年在大邱,1909年在清津、罗南,1910年在木浦、新义州、大田等地都建起了妓院。而且,在1908年年末,汉城一地的妓女就有244人、釜山有141人、仁川有141人、平壤有103人。还不算打着酌妇的名义卖淫的人员。
1931年,在朝鲜的日本人娼妓的数量为1 824人、艺妓2 058人、酌妇479人。
在当时的京城,从事**易的场所分成两大部分:主要以日本客人为服务对象的新町妓院和附近的位于坡道下面的以朝鲜人为服务对象的妓院。在《在游泳池边》中,主人公三造去的就是位于坡道之下的朝鲜人妓院,那里也接待收入低的工薪阶层和学生。朝鲜男性到日本人的妓院的则非常少。
在《在游泳池边》中,主人公三造与友人一起夜访朝鲜人妓院。这一情节其实也是基于作家中岛敦的真实体验。如前所述,1932年夏天,中岛敦曾受到叔叔比多吉的关照到大连等地旅游,而且也是通过朝鲜半岛回国的。在归途中他顺道到了京城,除了访问母校之外,还与几个友人有过交往,通过他的友人们的回忆,可以证实如下事实:
我想应该是在昭和七年,中岛君在中国旅游的归途中,到京城我家里住过一宿。当时我家在冈崎町及古市町车站附近,高桥务老师的家就在前面第三家。这次是我和他的永别。《在游泳池边》就是写的这个时候的事情。我们读书的时候,京城中学还没有游泳池。而且当时东京和京城之间车行时间为两个昼夜,学生打折票特快列车再加卧铺票才十五元,就算加上盒饭等的也才二十元一毛钱,那个时代真的是很舒适。
除此之外,中岛敦的另一名京城中学时代的同学对他此次的京城之行有更为详细的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