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求道者的“天问”——《悟净出世》论《西游记》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不仅在中国广为人知,在日本也为人喜爱。在日本,由曲亭马琴作序的《绘本西游记》在文化至天保年间被译成日文刊行。自那以后,《西游记》在日本被多次改编、翻案。直到今天,《西游记》不仅作为文学作品,还以动漫、人物剧、漫画等艺术形式在日本流传。汉学家世出身的中岛敦,对于《西游记》自然是有着过人的深刻理解。1940年,《西游记》还被搬上了舞台,由榎本健一主演的戏剧《西游记》在东京浅草的玉木座上演;同年,导演山本嘉次郎将《西游记》搬上了银幕。也就是说,在20世纪40年代初,日本兴起了一股《西游记》热,这或许为中岛敦创作《我的西游记》提供了灵感。作家开高健对《我的西游记》评价较高:“在流沙河底辛勤奔走的沙悟净的遍历记也同样如此。看起来中岛敦对疾病深有感触,对此非常熟悉。其聪明而冷静的叙述方法中有种很特别的东西,这是在有岛武郎、芥川龙之介、太宰治那里所没有的。”开高健还在另外的场合里也夸赞说:“无论是《文字祸》还是《我的西游记》中的《悟净出世》,作为作品完成度很高,实在是愈疗心灵的作品,尤其是那种澄明、温暖而又尖锐的幽默,真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
按照评论家吉田键一的说法,中岛敦之所以要选《西游记》这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作为创作素材,是因为:
可以看到,现代世界的丰富性和混乱投射在了这个现代人的精神上。可以说,总是中国文学在向他展示在这种混乱中语言所编制出来的秩序为何物。因为这和欧洲的现代所面临的课题一样,在混乱中寻求秩序,这形成了中国文学一以贯之的性格。
《我的西游记》由《悟净叹异》和《悟净出世》两部作品组成。《悟净出世》完成于1942年5月,《悟净叹异》则创作于1939年1月。1942年7月,中岛敦的第二部创作集《南岛谭》由今日问题社出版时,作者将写作顺序做了颠倒,按照《悟净出世》《悟净叹异》的顺序收录其中。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按照内容上的承接关系来作的考量。中岛敦在1941年6月28日从横滨起航赴南洋之前的某一天,为了让深田久弥帮忙推荐《古谭》等作品,曾拜访过作家深田久弥。由于深田不在家,他给深田留下一封短信,其中也提到了《我的西游记》:
……近期我打算去南洋(帕劳),为了治病,也为了生活。临行之前,想见您一面,于是就厚着脸皮贸然造访。在您有空时,务必请帮我看看,拜托了。我在撰写《西游记》(有孙悟空、猪八戒),原本打算在去南洋之前写好,但进展不顺利。因为有浮士德和查拉图斯特拉这些非常好的榜样在面前,我反而无法写下去了。
在这之前一个月左右,在他写给友人田中西二郎的明信片中,曾自信满满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你的来信有些悲观,我不认为悲观是什么好事情,你觉得呢?世界不知道斯宾诺莎,这是世界的不幸,而不是斯宾诺莎的不幸,你会认为我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吗?总之,我按照这样的打算正在创作《西游记》(孙悟空和八戒出场),我要把它写成我的《浮士德》,为什么日本的中国学者没有注意到这个题材呢?
此外,在1942年3月,中岛敦从南洋回国后,《中央公论》的编辑杉森久英在当年7月22日写给中岛敦的来信中,也提及了《我的西游记》:
《弟子》拜读了,觉得非常有意思,我不是说奉承话,真是那样的……《悟净出世》就要稍逊一筹了。流淌在全篇里的才气(这么说很失礼,不光是才气,也即是指文学上的妙处)和别的篇什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则材料还是要更精练点才好。感觉有点罗列,这确实不太好。请原谅我的失礼。
中岛敦去南洋,除了他本人所说的为了治病和糊口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利用在异地静养的时间来从事文学创作。为此,他还特地带去了用作参考资料的斯宾诺莎的书。但热带潮湿的气候对他的身体的影响超出预料。总之,在南洋期间,他并没有按照计划如期完成自己的文学创作。1942年3月从南洋回到国内之后,他重新开始撰写《悟净出世》等作品。从他前面反复提到的《我的西游记》和浮士德、查拉图斯特拉、斯宾诺莎等的关联来看,这篇小说属于哲学思考类型的作品,与《过去账》等是有着内在联系的。正如论者所言:“也即是说,《我的西游记》是通过把包含作者自身在内的现代人放进《西游记》这一幻想世界中,来进行形而上学性的思考,考察‘存在的问题’。”
在《悟净出世》中,万名妖怪中的一员。他这样一个带有幻想色彩的身份设定,为中岛敦表达其关于存在的哲学思想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想象的空间。何为妖怪?按照该小说中的说法,乃是“他们使自己的某个属性极度地与别的属性失去均衡,丑陋地、非人性地发达起来的残障者”,“他们都绝对地固执于自己的性格、价值观,并不知道和别人讨论的结果会得出更高的结论”。简言之,妖怪就是某种属性过于偏激的生物,很难和他者达成交流。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各自都在流沙河底开起了玄想的店铺,以至于这条河的河底都飘荡着一脉哲学性的忧郁”。
悟净是流沙河中的一个异类,他也总在追问“我为什么和大家不一样呢?”总之,在别的妖怪的眼里悟净已是病入膏肓。悟净的病状表征是:
从何时开始,因为什么原因才得了这样的疾病呢?他一无所知。总之,当他醒悟到了的时候,这种可恶的东西就已经笼罩在了他的四周。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烦,所见所闻都会让他意气消沉,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会对自己心生厌恶,不相信自己……他并不知道究竟哪一点释然了,自己的不安才会化解。只是在这之前,他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切看起来成了不可思议的、令人怀疑的东西;此前他认为是一个很完整的事物,分解成了支离破碎的东西,在就这零星的各个部分进行思考的过程中,渐渐地关于整体的意义就变得不甚明白了。
毫无疑问,悟净患上了形而上学的怀疑主义的疾病,他怀疑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存在。老鱼怪的话更是坐实了悟净所患疾病的实质:
患上这种疾病的人,不能坦然地接受所有的事物。无论看见什么,无论听到什么,马上就会想“为什么”。如果要去思考终极的、本源性的、只有神仙才知道的“为什么”的话,思考这种事的生物是不能活命的。不要去思考这些事,难道不是这个世间的生物之间的约定吗?最让人感到不解的是,这个病人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我一定是我自己?把自己当作别人不也一样吗?我究竟是谁?这样思考的时候,就是病人病入膏肓的征兆。
如此看来,悟净的疾病和此前的《狼疾记》中的三造、《变色龙日记》中的“我”所患的疾病是一脉相承的,是对自我和存在抱有的形而上学性的怀疑,换言之即是自我身份认同的困难。这是典型的现代人的疾病,是遭受“文明”异化的不治之症。而这种疾病得以蔓延的原因竟然是文字:“文字的发明早就从人类那里传了过来,在妖怪的世界里也广为流传……它们都认为,悟净平素之所以很忧郁,其实是与他通晓文字有关。”
难以忍受的悟净,最终下定了决心:“今后无论有多么艰难,也不管在所到之处会受到什么愚弄和嘲笑,我要虚心地拜访居住在这条河底的所有的贤人、医生、占星师,要向他们请教,直到能说服我”。他裹上一件粗糙的衣衫就出门了。
像这样,要寻找世界终极意义的悟净,踏上了求道之路,他要遍访天下贤人,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天问”。
历时5年,悟净在流沙河底拜访了如下的哲人:黑卵道人、沙虹隐士、坐忘先生、白皙青年、乞丐、虯髯鲇子、无肠公子、蒲衣子、斑衣鳜婆、女偊氏、木叉惠岸等。中岛敦借他们的口,展示了他关于世界及存在的看法。这也体现了中岛敦哲学思想的渊源以及其丰富性。在《变色龙日记》中,中岛敦曾这样形象地勾勒过自己思想的多元性:“说到我的价值观,究竟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呢?就像是《伊索寓言》中所出现的那只臭美的乌鸦:分别长有一些莱奥帕尔迪、叔本华、卢克来修、庄子、列子、蒙田等人的羽毛。多么丑陋的怪鸟啊!”
中岛敦曾经在一个时期内创作过大量的和歌,1937年底,他亲手整理这些和歌,结集为《歌稿》,数量多达719首。其中,有一组题为《遍历》的和歌,共计55首,较为系统地反映了中岛敦的精神历程和心象风景。在这一组和歌中,依次提到了如下古今文人的名字:黑格尔、阿米尔、纪德、荷尔德林、菲利普、兰波、陶渊明、柏拉图、诺瓦利斯、达摩、李白、王维、斯威夫特、魏尔伦、阮籍、弗洛伊德、高更、拜伦、王尔德、维荣、波德莱尔、阿拉克里昂、皮浪、帕斯卡尔、卡萨诺瓦、老子、歌德、宝井其角、柿本人麻吕、巴赫、提香、巴尔扎克、巢父、西行、贝多芬、奥古斯丁、康德、斯宾诺莎、瓦雷里、莫扎特、阿纳托尔·法朗士、斯蒂文森、都德、池大雅、梅里美等。
这一长串的古今中外的名人,如果放在中岛敦创作这些和歌的1937年年底这一时间点来看,年仅28岁的中岛敦知识量之丰富,足以让人惊叹。有了如此学贯中西的知识背景,也就为描绘悟净求道之旅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悟净最初拜访的是居住在“斜月三星洞”里的幻术大家黑卵道人。这个妖怪成天所思考的是,如何用法术来欺骗别人而获取利益,对悟净所思考的形而上的问题没有任何的兴趣。其中,提及黑卵道人时,文中说他是“行幻术,存亡自在,冬起雷,夏造冰,使飞者走,使走者飞”。这段内容直接取自《列子·周穆王》:“……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箸其术,故世莫传焉。”
事实上,根据《列子》的内容,所谓的“幻化”是指一切有生命的气、一切有形状的物,都是虚幻的。创造万物的开始,阴阳之气的变化叫作生,叫作死。懂得这个规律而顺应这种变化,根据具体情形推移变易的叫作化,叫作幻。懂得了幻化与生死没有什么不同,才可以学习幻化之术。每个人都在幻化着,为什么一定要再学呢?明白了这个道理的老成子,也是在一种无为的状态中学会幻术的。换言之,《列子》中对于幻术的思考是具有高深的哲学寓意的,同样是关于存在形态的思考。但是,中岛敦砍掉了其抽象性,简单地将其处理成一种获取功利的形而下的手段。中岛敦从这个角度入手,突出了悟净所患疾病的形而上学性。悟净所追求的“无用的思索”,在这里得不到共鸣,反而成了嘲笑的对象。
悟净接着去了沙虹隐士那里。他在这个老隐士身边住了三个月。隐士对悟净大谈人生的虚幻、个人的幸福以及如何确立“不动心”。在提及“存在都是立足于无数个现在”这一观点时,这个虾精说出了如下一番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