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等候了两年零八个月,中国的舆论界仍然使我大失望。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谈基尔特社会主义与马克思社会主义,高谈“阶级战争”与“赢余价值”;内政**到了极处,他们好像都不曾看见,他们索性把“社论”“时评”都取消了,拿那马克思——克洛泡特金——爱罗先柯的主张来做挡箭牌,掩眼法!外交的失败,他们确然也还谈谈,因为骂日本是不犯禁的;然而华盛顿会议中,英美调停,由中日两国代表开议,国内的报纸就加上一个“直接交涉”的名目。直接交涉是他们反对过的,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叫作“直接交涉”了,所以他们不能不极力反对。然而他们争的是什么呢?怎样才可以达到目的呢?是不是要日本无条件的屈服呢?外交问题是不是可以不交涉而解决呢?这些问题就很少人过问了。
我等候两年零八个月,实在忍不住了。我现在出来谈政治,虽是国内的**政治激出来的,其实大部分是这几年的“高谈主义而不研究问题”的“新舆论界”把我激出来的。我现在的谈政治,只是实行我那“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的主张。我自信这是和我的思想一致的。梅迪生说我谈政治“较之谈白话文与实验主义胜万万矣”,他可错了;我谈政治只是实行我的实验主义,正如我谈白话文也只是实行我的实验主义。
实验主义自然也是一种主义,但实验主义只是一个方法,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他的方法是:细心搜求事实,大胆提出假设,再细心求实证。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只是参考的材料,暗示的材料,待证的假设,绝不是天经地义的信条。实验主义注重在具体的事实与问题,故不承认根本的解决。他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导,步步有自动的实验——才是真进化。
我这几年的言论文字,只是这一种实验主义的态度在各方面的应用。我的唯一目的是要提倡一种新的思想方法,要提倡一种注重事实,服从证验的思想方法。古文学的推翻,白话文学的提倡,哲学史的研究,《水浒》《红楼梦》的考证,一个“了”字或“们”字的历史,都只是这一个目的。我现在谈政治,也希望在政论界提倡这一种“注重事实,尊崇证验”的方法。
我的朋友们,我不曾“变节”;我的态度是如故的,只是我的材料与实例变了。
孙伏庐说他想把那被政治史夺去的我,替文化史夺回来。我很感谢他的厚意。但我要加一句: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如果把政治划出文化之外,那就又成了躲懒的,出世的,非人生的文化了。
至于我精神不能贯注在政治上的原因,也是很容易明白的。哲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政治只是我的一种忍不住的新努力。我家中政治的书比其余的书,只成一与五千的比例,我七天之中,至多只能费一天在《努力周报》上;我做一段二百字的短评,远不如做一万字《李靓学说》的便利愉快。我只希望提倡这一点“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的政论态度,我最希望国内爱谈政治又能谈政治的学者来霸占这个周报。以后我七天之中,分出一天来替他们编辑整理,其余六天仍旧去研究我的哲学与文学,那就是我的幸福了。
我很承认常燕生的责备,但我不能承认他责备的理由。他说:至于思想文艺等事,先生们这几年提倡的效果也可见了,难道还期望他尚能再有进步吗?
他下文又说“现在到了山顶以后,便应当往下走了”。这些话我不大懂得。燕生绝不会承认现在的思想文艺已到了山顶,不能“再有进步”了。我对于现今的思想文艺,是很不满意的。孔丘、朱熹的奴隶减少了,却添上了一班马克思、克洛泡特金的奴隶;陈腐的古典主义打倒了,却换上了种种浅薄的新典主义。我们“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罪名是不能避免的。这也是我在这歧路上迟回瞻顾的一个原因了。
十一,六,十六。
(原载1922年6月18日《努力周报》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