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歧路
1922
“二十年不谈政治”是胡适给自己定下的原则,但自从写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之后,谈论政治就成了胡适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1922年5月7日,胡适主撰了一份以政论为主的《努力周报》,并在同月14日与蔡元培、王宠惠等十六人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提出“好人政府”,然而这个“好人政府”在现实的压力下始终无果。
胡适之所以说要不谈政治,可以看成一种刻意的自我约束而已。胡适留学美国的时候深受当地群众对政治的热情的感染,多次在绮色佳市议会旁听就证明了这一点,这使他不仅深刻洞悉美国的自由与民主,也让他从一个扭捏拘束的学生快速成长为一名绮色佳市出色的演讲者。然而胡适看到积贫积弱的中国,政治黑暗的中国,最缺的当是思想文化上的开化进步,所以他要发起“打倒孔家店”的新文化运动,提倡“全盘西化”以实现中国的现代化。无奈中国的政治坏到了非得逼人去谈的地步,非得让胡适不禁感叹“这真是我的歧路了”。此文正是在《我们的政治主张》之后一个月发表的。
梅先生是向来不赞成我谈思想文学的,现在却极赞成我谈政治;孙先生是向来最赞成我谈思想文学的,现在很恳挚的怪我不该谈政治;常先生又不同了,他并非不赞成我谈思想文学,他只希望我此时把全副精神用在政治上。——这真是我的歧路!
我在这三岔路口,也曾迟回了三年;我现在忍着心肠来谈政治,一只脚已踏上东街,一只脚还踏在西街,我的头还是回望着那原来的老路上!伏庐怪我走错了路,我也可以承认;燕生怪我精神不贯注,也是真的。我要我的朋友们知道我所以“变节”与“变节而又迟回”的原故,我不能不写一段自述的文章。
我是一个注意政治的人。当我在大学时,政治经济的功课占了我三分之一的时间。当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六年,我一面为中国的民主辩护,一面注意世界的政治。我那时是世界学生会的会员,国际政策会的会员,联校非兵会的干事。一九一五年,我为了讨论中日交涉的问题,几乎成为众矢之的。一九一六年,我的国际非攻论文曾得最高奖金。但我那时已在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上寻着我的终身事业了,同时又被一班讨论文学问题的好朋友逼上文学革命的道路了。从此以后,哲学史成了我的职业,文学做了我的娱乐。
一九一七年七月我回国时,船到横滨,便听见张勋复辟的消息;到了上海,看了出版界的孤陋,教育界的沉寂,我方才知道张勋的复辟乃是极自然的现象,我方才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我这四年多以来,写了**十万字的文章,内中只有一篇曾琦《国体与青年》的短序是谈政治的,其余的文字都是关于思想与文艺的。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我的朋友陈独秀、李守常等发起《每周评论》。那是一个谈政治的报,但我在《每周评论》做的文字总不过是小说文艺一类,不曾谈过政治。直到一九一九年六月中,独秀被捕,我接办《每周评论》,方才有不能不谈政治的感觉。那时正当安福部极盛的时代,上海的分赃和会还不曾散伙。然而国内的“新”分子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我看不过了,忍不住了——因为我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想谈政治。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一号里提出我的政论的导言,叫作《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我那时说: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扬扬的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但我的政论的“导言”虽然出来了,我始终没有做到“本文”的机会!我的导言引起了无数的抗议:北方的社会主义者驳我,南方的无政府主义者痛骂我。我第三次替这篇导言辩护的文章刚排上版,《每周评论》就被封禁了;我的政论文章也就流产了。
《每周评论》是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被封的。这两年零八个月之中,忙于病,使我不能分出工夫来做舆论的事业。我心里也觉得我的哲学文学事业格外重要,实在舍不得丢了我的旧恋来巴结我的新欢。况且几年不谈政治的人,实在不容易提起一股高兴来作政论的文章,心里总想国内有人起来干这种事业,何必要我来加一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