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觐庄大攻此说,以为Utilitarian(功利主义),又以为偷得Tolstoy(托尔斯泰)之绪余;以为此等十九世纪之旧说,久为今人所弃置。
余闻之大笑。夫吾之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着想,初不管欧西批评家发何议论。吾言而是也,其为Utilitarian,其为Tolstoy又何损其为是。吾言而非也,但当攻其所以非之处,不必问其为Utilitarian抑为Tolstoy也。(七月十三日追记)
五
我回到纽约之后不久,绮色佳的朋友们遇着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产生了一首诗,引起了一场大笔战,竟把我逼上了决心试做白话诗的路上去。
七月八日,任叔永同陈衡哲女士、梅觐庄、杨杏佛、唐擘黄在凯约嘉湖上摇船,近岸时船翻了,又遇着大雨。虽没有伤人,大家的衣服都湿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长诗,寄到纽约给我看。诗中有“言棹轻楫,以涤烦疴”;又有“猜谜赌胜,载笑载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诗三百篇言字解》的,看了“言棹轻楫”的句子,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写信给叔永说:
……再者,诗中所用“言”字“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二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二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七月十六日)
叔永不服,回信说:
足下谓“言”字“载”字为死字,则不敢谓然。如足下意,岂因《诗经》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当搜入耶?“载笑载言”因为“三千年前之语”,然可用以达我今日之情景,即为今日之语,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语”,此君我不同之点也。……(七月十七日)
我的本意只是说“言”字“载”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还未能确定,我们不可轻易乱用。我们应该铸造今日的话语来“达我今日之情景”,不当乱用意义不确定的死字。苏东坡用错了“驾言”两字,曾为章子厚所笑。这是我们应该引为训诫的。
这一点本来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觐庄出来代抱不平。他来信说: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此种论调,固足下所恃为哓哓以提倡“新文学”者,迪又闻之素矣。夫文学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文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之锻炼,徒委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夫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蛮,南洋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也。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语白话如是耶?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一字意义之变迁,必经数十或数百年而后成,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视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总之,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以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以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语白语亦有可用者,惟必须经美术家之锻炼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岂得谓之改良乎?……(七月十七日)
觐庄有点动了气,我要和他开开玩笑,所以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话游戏诗回答他。开篇就是描摹老梅生气的神气: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说什么“中国应有活文学”!说什么“须用白话做文章”!文字哪有死活!白话俗不可当!……
第二段中有这样的话: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哈哈大笑。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古人叫作“欲”,今人叫作“要”。古人叫作“至”,今人叫作“到”。古人叫作“溺”,今人叫作“尿”。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古人悬梁,今人上吊;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岂非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第四段专答他说的“白话须锻炼”的意思: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拿来锻炼,拿来琢磨,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出几个白话的嚣俄,和几个白话的东坡,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这首“打油诗”是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少年朋友的游戏,一半是我有意试做白话的韵文。但梅、任两位都大不以为然。觐庄来信大骂我,他说: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七月二十四日)
叔永来信也说: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盖足下所作,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谓之诗。盖诗词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辞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七月二十四日夜)
对于这一点,我当时颇不心服,曾有信替自己辩护,说我这首诗,当作一首Satire(嘲讽诗)看,并不算是失败,但这种“戏台里喝彩”实在大可不必。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好笑。
这一首游戏的白话诗,本身虽没有多大价值,在我个人做白话诗的历史上,可是很重要的。因为梅、任诸君的批评竟逼得我不能不努力试做白话诗了。觐庄的信上曾说: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
叔永的信上也说:
要之,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
这样看来,白话文学在小说词曲演说的几方面,已得梅、任两君承认了。觐庄不承认白话可作诗与文,叔永不承认白话可用来作诗。觐庄所谓“文”自然是指《古文辞类纂》一类书里所谓“文”(近来有人叫作“美文”)。在这一点上,我毫不狐疑,因为我在几年前曾做过许多白话的议论文,我深信白话文是不难成立的。现在我们的争点,只在“白话是否可以作诗”的一个问题了。白话文学的作战,十仗之中,已胜了七八仗。现在只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用全力去抢夺。待到白话征服这个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说是十足的了,所以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做先锋去打这座未投降的壁垒:就是要用全力去试做白话诗。
叔永的长信上还有几句话使我更感觉这种试验的必要。他说:
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呜呼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荆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见听,则请从他方面讲文学革命,勿徒以白话诗为事矣。……(七月二十四日夜)
这段话使我感觉他们都有一个根本上的误解。梅、任诸科都赞成“文学革命”,他们都说“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但他们赞成的文学革命,只是一种空荡荡的目的,没有具体的计划,也没有下手的途径。等到我提出了一个具体的方案(用白话做一切文学的工具),他们又都不赞成了。他们都说,文学革命绝不是“文言白话之争而已”。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应该有“他方面”,应该走“大道”。究竟那“他方面”是什么方面呢?充兑那“大道”是什么道呢?他们又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只知道绝不是白话!
我也知道光先有白话算不得新文学,我也知道新文学必须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认定了:无论如何,死文字绝不能产生活文学。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有活的工具。那已产生的白话小说词曲,都可证明白话是最配做中国活文学的工具的,我们必须先把这个工具抬高起来,使他成为公认的中国文学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们方才谈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这是我的方案。现在反对的几位朋友已承认白话可以作小说戏曲了。他们还不承认白话可以作诗。这种怀疑,不仅是对于白话诗的局部怀疑,实在还是对于白话文学的根本怀疑。在他们的心里,诗与文是正宗,小说戏曲还是旁门小道。他们不承认白话诗文,其实他们是不承认白话可做中国文学的唯一工具。所以我决心要用白话来征服诗的壁垒,这不但是试验白话诗是否可能,这就是要证明白话可以做中国文学的一切门类的唯一工具。
白话可以作诗,本来是毫无可疑的。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邵雍、王安石、陆游的白话诗都可以举来作证。词曲里的白话更多了。但何以我的朋友们还不能承认白话诗的可能呢?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白话诗确是不多,在那无数的古文诗里,这儿那儿的几首白话诗在数量上确是很少的。第二是因为旧日的诗人词人只有偶然用白话做诗词的,没有用全力做白话诗词的,更没有自觉的做白话诗词的。所以现在这个问题还不能光靠历史材料的证明,还须等待我们用实地试验来证明。
所以我答叔永的信上说:
总之,白话未尝不可以入诗,但白话诗尚不多见耳。古之所少有,今日岂必不可多作乎?……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高腔京调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适以为但有第一流文人肯用高腔京调著作,便使京调高腔成第一流文学。病在文人胆小不敢用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谋生,故名士如高则诚、关汉卿之流皆肯作曲作杂剧。今日高腔京调皆不文不学之戏子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则高腔京调之不幸也。……
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唱京调高腔者乎?……与莎氏并世之培根著《论集》(Essays),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培根自言,其他曰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京调高腔不相上下。……吾绝对不认“京调高腔”与“陶谢李杜”为势不两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学以述吾梦想中之文学革命之目的,曰:
(1)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敢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皆能用白话与京调高腔作诗。
(2)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京调高腔的陶、谢、李、杜,要令白话京调高腔之中产生几许陶、谢、李、杜。
(3)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何也?时代不同也。
(4)吾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诗,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谢不似李不似杜的白话诗。与其作一个“真诗”,走“大道”,学这个,学那个的陈伯严、郑苏龛,不如作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适。
此四者乃适梦想中文学革命之宣言书也。
嗟夫,叔永,吾岂好立异以为高哉?徒以“心所谓是,不敢不为”。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吾之《去国集》乃是吾绝笔的文言韵文也……(七月二十六日)
这是我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的诗词。过了几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作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年之后,竟能用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
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我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轻重。”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
这封信是我对于一班讨论文学的朋友的告别书。我把路线认清楚了,决定努力做白话诗的试验,要用试验的结果来证明我的主张的是非。所以从此以后,我不再和梅、任诸君打笔墨官司了。信中说的“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也是我当时心里感觉的一点寂寞。我心里最感觉失望的,是我平时最敬爱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险。一年多的讨论,还不能说服一两个好朋友,我还妄想要在国内提倡文学革命的大运动吗?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长林乱草,远望着赫贞江。我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下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儿,也慢慢地飞下去,去寻他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感触,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所以我写了一首白话小诗,题目就叫作《朋友》(后来才改作《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八月二十三日)
这种孤单的情绪,并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讨论,若没有那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函的朋友切磋的乐趣,我自己的文学主张绝不会经过那几层大变化,绝不会渐渐结晶成一个有系统的方案,绝不会慢慢的寻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况且那年(1916年)的三月间,梅觐庄对于我的俗话文学的主张,已很明白的表示赞成了。(看上文引他的三月十九日来信。)后来他们的坚决反对,也许是我当时的少年意气太盛,叫朋友难堪,反引起他们的反感来了,就使他们不能平心静气的考虑我的历史见解,就使他们走上了反对的路上去。但是因为他们的反驳,我才有实地试验白话诗的决心。庄子说得好:“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错”,我对他们,只有感激,决没有丝毫的怨望。
我的决心试验白话诗,一半是朋友们一年多讨论的结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实验主义的哲学的影响。实验主义教训我们:一切学理都只是一种假设;必须要证实了(verified),然后可算是真理。证实的步骤,只是先把一个假设的理论的种种可能的结果都推想出来,然后想法子来试验这些结果是否适用,或是否能解决原来的问题。我的白话文学论不过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的一部分(小说词曲等)已有历史的证实了;其余一部分(诗)还须等待实地试验的结果。我的白话诗的实地试验,不过是我的实验主义的一种应用。所以我的白话诗还没有写得几首,我的诗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作《尝试集》。我读陆游的诗,有一首诗云: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余,盖作大像时样也。
江阁欲开千尺像,云龛先定此规模。
斜阴徙倚空长叹,尝试成功自古无。
陆放翁这首诗大概是别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说:小试而不得大用,是不会成功的,我借他这句诗,做我的白话诗集的名字,并且做了一首诗,说明我的尝试主义:
尝试篇
“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医试丹药,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试便成功,哪有这样容易事!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浪费。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八月三日)
这是我的实验主义的文学观。这个长期讨论的结果,使我自己把许多散漫的思想汇集起来,成为一个系统。一九一六年的八月十九日,我写信给朱经农,中有一段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语。(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五)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的方面。)(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
那年十月中,我写信给陈独秀先生,就提出这八个“文学革命”的条件,次序也是这样的。不到一个月,我写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用复写纸抄了两份,一份给《留美学生季刊》发表,一份寄给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胡适文存》卷一,页七一二三。)在这篇文字里,八件事的次序大改变了:
(一)须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须讲求文法。(四)不作无病之呻吟。(五)务去烂调套语。(六)不用典。(七)不讲对仗。(八)不避俗字俗语。
这个新次第是有意改动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语”一件放在最后,标题只是很委婉的说“不避俗字俗语”,其实是很郑重的提出我的白话文学的主张。我在那篇文字里说: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宋人之诗词可见。乃至元时,中国北部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曲则尤不可胜计。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至盛;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无可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即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这完全是用我三四月中写出的中国文学史观(见上文引的四月五日日记),稍稍加上一点后来的修正,可是我受了在美国的朋友的反对,胆子变小了,态度变谦虚了,所以标题但称“文学改良刍议”而全篇不敢提起“文学革命”的旗子。篇末还说: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这是一个国外留学生对于国内学者的谦逊态度。文字题为“刍议”,诗集题为“尝试”,是可以不引起很大的反感的了。
陈独秀先生是一个老革命党,他起初对于我的八条件还有点怀疑(《新青年》二卷二号)。其时国内好学深思的少年,如常乃德君,也说“说理纪事之文,必当以白话行之,但不可施于美术文耳”。(见《新青年》二卷四号)。但独秀见了我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就完全赞成我的主张;他接着写了一篇《文学革命论》(《新青年》二卷六号),正式在国内提出“文学革命”的旗帜。他说:
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之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独秀之外,最初赞成我的主张的,有北京大学教授钱玄同先生(《新青年》二卷六号《通讯》,又三卷一号《通讯》)。此后文学革命的运动就从美国几个留学生的课余讨论,变成国内文人学者的讨论了。
《文学改良刍议》是一九一七年一月出版的,我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还写了一封长信给陈独秀先生,信内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第三卷三号)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盖以吾国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达意状物,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其必欲摈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正宗者,犹之清初历家排斥西法,乾嘉畴人非难地球绕日之说,吾辈实无余闲与之作此无谓之讨论也。
这样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我们一年多的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
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夜脱稿。
(原载1934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