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
1918
民国六年,尚在美国的胡适就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学的八个主张,极力主张要有“高远之思想”“真挚之情感”这两种因素,认为“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1918年,胡适加入《新青年》编辑部,开始大力提倡白话文,宣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与陈独秀、李大钊等同为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物。1918年4月,胡适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认为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这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1919年10月,胡适又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谈新诗》,以为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先要语言文体的解放,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就这样,胡适和他的朋友们开始了一场新文化运动。
一
提起我们当时讨论“文学革命”的起因,我不能不想到那时清华学生监督处的一个怪人。这个人叫作钟文鳌,他是一个基督教徒,受了传教士和青年会的很大的影响。他在华盛顿的清华学生监督处做书记,他的职务是每月寄发各地学生应得的月费。他想利用他发支票的机会做一点社会改革的宣传。他印了一些宣传品,和每月的支票夹在一个信封里寄给我们。他的小传单有种种花样,大致是这样的口气:
“不满二十五岁不娶妻。”“废除汉字,改用字母。”“多种树,种树有益。”
支票是我们每月渴望的;可是钟文鳌先生的小传单未必都受我们的欢迎。我们拆开信,把支票抽出来,就把这个好人的传单抛在字纸篓里去。
可是,钟先生的热心真可厌——他不管你看不看,每月总照样夹带一两张小传单给你。我们平时厌恶这种青年会宣传方法的,总觉得他这样滥用职权是不应该的。有一天,我又接到了他的一张传单,说中国应该改用字母拼音;说欲求教育普及,非有字母不可。我一时动了气,就写了一封短信去骂他。信上的大意是说:“你们这种不通汉文的人,不配谈改良中国文字的问题,必须先费几年工夫,把汉文弄通了,那时你才有资格谈汉字是不是应该废除。”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我就有点懊悔了。等了几天,钟文鳌先生没有回信来,我更觉得我不应该这样“盛气凌人”。我想,这个问题不是一骂就可完事的。我既然说钟先生不够资格讨论此事,我们够资格的人就应该用点心思才力去研究这个问题。不然,我们就应该受钟先生的训斥了。
那一年恰好东美的中国学生会新成立了一个“文学科学研究部”(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我是文学股的委员,负有准备年会时分股讨论的责任。我就同赵元任先生商量,把“中国文字的问题”作为本年文学股的论题,由他和我两个人分做两篇论文,讨论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赵君专论“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我的题目是“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赵君后来觉得一篇不够,连做了几篇长文,说吾国文字可以采用音标拼音,并且详述赞成与反对的理由。他后来是“国语罗马字”的主要制作人:这几篇主张中国拼音文字的论文是国语罗马字的历史的一种重要史料。
我的论文是一种过渡时代的补救办法。我的日记里记此文大旨如下:
(一)汉文问题之中心在于“汉文究可为传授教育之利器否”一问题。(二)汉文所以不易普及者,其故不在汉文,而在教之之术之不完。同一文字也,甲以讲书之故而通文,能读书作文;乙以徒事诵读不求讲解之故,而终身不能读书作文。可知受病之源在于教法。(三)旧法之弊,盖有四端:
(1)汉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活字者,日用话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之文字也。)旧法不明此义,以为徒事朗诵,可得字义,此其受病之源。死文字之法,与教外国文字略相似,须用翻译之法,译死为活语,所谓“讲书”是也。
(2)汉文乃是视官的文字,非听官的文字。凡一字有二要,一为其声,一为其义。无论何种文字,皆不能同时并达此二者。母的文字但能传声,不能达意,象形会意之文字,但可达意而不能传声。今之汉文已失象形会意指事之特长;而教者又不复知说文学。其结果遂令吾国文字既不能传声,又不能达意。向之有一短者,今乃并失其所长。学者不独须强记字音,又须强记字义,是事倍而功半也。欲救此弊,当鼓励字源学,当以古体与今体同列教科书中;小学教授当先令童蒙习象形指事之字,次及浅易之会意字,次及浅易之形声字。中学以上皆当习字源学。
(3)吾国文本有文法。文法乃教文字语言之捷径,今当鼓励文法学,列为必须之学科。
(4)吾国向不用文字符号,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讲,亦未始不由于此,今当力求采用一种规定之符号,以求文法之明显易解,及意义之确定不易。(以上引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六日日记。)
我是不反对字母拼音的中国文字的;但我的历史训练(也许是一种保守性)使我感觉字母的文字不是容易实行的,而我那时还没有想到白话可以完全替代文言,所以我那时想要改良文言的教授方法,使汉文容易教授。我那段日记的前段还说:
当此字母制未成之先,今之文言终不可废置,以其为仅有之各省交通之媒介也,以其为仅有之教育授受之具也。
我提出的四条古文教授法,都是从我早年的经验里得来的。第一条注重讲解古书,是我幼年时最得力的方法。第二条主张字源学是在美国时的一点经验,有一个美国同学跟我学中国文字,我买一部王筠的《文字蒙求》给他做课本觉得颇有功效。第三条讲求文法是我崇拜《马氏文通》的结果,也是我学习英文的经验和教训。第四条讲标点符号的重要,也是学外国文得来的教训;我那几年想出了种种标点的符号,一九一五年六月为《科学》作了一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的长文,约有一万字。凡规定符号十种,在引论中我讨论没有文字符号的三大弊:一为意义不能确定,容易误解;二为无以表示文法上的关系;三为教育不能普及。我在日记里自跋云:
吾之有意于句读及符号之学也久矣。此文乃数年来关于此问题之思想结晶而成者,初非一时兴到之作也。后此文中,当用此制。七月二日。
二
以上是一九一五年夏季的事。这时候我已承认白话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那个夏天,任叔永(鸿隽)、梅觐庄(光迪)、杨杏佛(铨)、唐擘黄(钺)都在绮色佳(Ithaca)过夏,我们常常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从中国文字问题转到中国文学问题,这是一个大转变。这一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对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他越驳越守旧,我倒渐渐变得更激烈了。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
梅觐庄新从芝加哥附近的西北大学毕业出来,在绮色佳过了夏,要往哈佛大学去。九月十七日,我做了一首长诗送他,诗中有这两段很大胆的宣言:
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棰,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戡天差可儗。梅生梅生毋自鄙!作歌今送梅生行,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
在这诗里,我第一次用“文学革命”一个名词。这首诗颇引起了一些小风波。原诗共有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个外同字的译音,任叔永把那诗里的一些外国字连缀起来,做了一首游戏诗送我往纽约:
牛敦爱迭孙,培根客尔文。
索虏与霍桑,烟士披里纯。
鞭笞一车鬼,为君生琼英。
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诗的末行自然是挖苦我的“文学革命”的狂言。所以我可不能把这诗当作游戏看。我在九月十九日的日记里记了一行:
任叔永戏赠诗,知我乎?罪我乎?
九月二十日,我离开绮色佳,转学到纽约去进哥伦比亚大学,在火车上用叔永的游戏诗的韵脚,写了一首很庄重的答词,寄给绮色佳的各位朋友:
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
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
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
愿共戮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
在这首诗里,我特别提出了“诗国革命”的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个“要须作诗如作文”的方案,从这个方案上,惹出了后来做白话诗的尝试。
我认定了中国诗史上的趋势,由唐诗变到宋词,无甚玄妙,只是作诗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说话。近世诗人欢喜做宋诗,其实他们不曾明白宋诗的长处在哪儿。宋朝的大诗人的绝大贡献,只在打破了六朝以来的声律的束缚,努力造成一种近于说话的诗体。我那时的主张颇受了读宋词的影响,所以说“要须作诗如作文”,又反对“琢镂粉饰”的诗。
那时我初到纽约,觐庄初到康桥,各人都很忙,没有打笔墨官司的余暇。但这只是暂时的停战,偶一接触,又爆发了。
三
一九一六年,我们的争辩最激烈,也最有效果。争辩的起点,仍旧是我的“要须作诗如作文”的一句诗。梅觐庄曾驳我道:
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Poetic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也……一言以蔽之,吾国求诗界革命,当于诗中求之,与文无涉也。若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易也。
任叔永也来信,说他赞成觐庄的主张。我觉得自己很孤立,但我终觉得他们两人的说法都不能使我心服。我不信诗与文是完全截然两途的。我答他们的信,说我的主张并不仅仅是以“文之文字”入诗。我的大意是:
今日文学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无精神,徒有文而无质,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而已。今欲救此文胜之弊,宜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胜之敝也。(二月三日)
我自己日记里记着:
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如老杜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如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三月三日)
这时候,我已仿佛认识了中国文学问题的性质。我认清了这问题在于“有文而无质”。怎么才可以救这“文胜质”的毛病呢?我那时的答案还没有敢想到白话上去,我只敢说“不避文的文字”而已。但这样胆小的提议,我的一班朋友都还不能了解。梅觐庄的固执“诗的文字”与“文的文字”的区别,自不必说。任叔永也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他有信来说:
……要之,无论诗文,皆当有质。有文无质,则成吾国近世萎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然使以文学革命自命者,乃言之无文,欲其行远,得乎?近来颇思吾国文学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无学。救之之法,当从绩学入手。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二月十日)
这种说法,何尝不是?但他们都不明白“文字形式”往往是可以妨碍束缚文学的本质的。“旧皮囊装不得新酒”,是西方的老话。我们也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古话。文字形式是文学的工具;工具不适用,如何能达意表情?
从二月到三月,我的思想上起了一个根本的新觉悟。我曾彻底想过: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例如《水浒传》上石秀说的: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我们若把这句话改作古文,“汝奴之奴”或他种译法,总不能有原文的力量。这岂不是因为死的文字不能表现活的话语?此种例证,何止千百?所以我们可以说:历史上的“文学革命”全是文学工具的革命。叔永诸人全不知道工具的重要,所以说“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他们忘了欧洲近代文学史的大教训!若没有各国的活语言作新工具,若近代欧洲文人都还须用那已死的拉丁文作工具,欧洲近代文学的勃兴是可能的吗?欧洲各国的文学革命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中国文学史上几番革命也都是文学工具的革命。这是我的新觉悟。
我到此时才把中国文学史看明白了,才认清了中国俗话文学(从宋儒的白话语录到元朝明朝的白话戏曲和白话小说)是中国的正统文学,是代表中国文学革命自然发展的趋势的。我到此时才敢正式承认中国今日需要的文学革命是用白话替代古文的革命,是用活的工具替代死的工具的革命。
一九一六年三月间,我曾写信给梅觐庄,略说我的新见解,指出宋元的白话文学的重要价值。觐庄究竟是研究过西洋文学史的人,他回信居然很赞成我的意见。他说:
来书论宋元文学,甚启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ore,Popularpoetry,Spokenlanguage,etc. )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三月十九日)
这封信真叫我高兴,梅觐庄也成了“我辈”!我在四月五日把我的见解写出来,作为两段很长的日记。第一段说: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之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
第二段论散文的革命:
文亦几遭革命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家,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叟(Chaucer)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 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地位,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四月五日夜记)
从此以后,我觉得我已从中国文学演变的历史上寻得了中国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我更自信这条路是不错的。过了几天,作了一首《沁园春》词,写我那时的情绪:
沁园春·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
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
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
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学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
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
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
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四月十三日)
这首词下半阕的口气是很狂的,我自己觉得有点不安,所以修改了好多次。到了第三次修改,我把“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的狂言,全删掉了,下半阕就改成了这个样子:
……文章要有神思,到琢句雕词意已卑。定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这次改本后,我自跋云:
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二日摹仿古人,……三日言之无物……顷所作词,专攻此三弊,岂徒责人,亦以自誓耳。(四月十七日)
前答觐庄书,我提出三事:言之有物,讲文法,不避“文之文字”;此跋提出的三弊,除“言之无物”与前第一事相同,余二事是添出的。后来我主张的文学改良的八件,此时已有了五件了。
四
一九一六年六月中,我往克利佛兰赴“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去时来时都经过绮色佳,去时在那边住了八天,常常和任叔永、唐擘黄、杨杏佛诸君谈论改良中国文学的方法,这时候我已有了具体的方案,就是用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日记里记我谈话的大意有九点: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六)白语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例如“舜何人也”变为“舜是什么人”;“己所不欲”变为“自己不要的”。(3)文法由繁趋简。例如代名词的一致。(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例如文言只能说“此乃吾儿之书”,但不能说“这书是我儿子的”。(七)白话可以产生第一流文学。白话已产生小说、戏剧、语录、诗词,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笔记小说,皆不足与第一流文学之列。(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
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七月六日追记)
七月二日,我回纽约时,重过绮色佳,遇见梅觐庄,我们谈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记里记此次谈话的大致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