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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地浮光掠影地跑着走着地看。你得仔细地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地不会得到云冈的真相。云冈绝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一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地流连观赏,仔细远观近察,仔细地分析研究。七十丈、六十丈的大佛,固然给你以宏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呎两呎,两吋三吋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邈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氛而研究之,也是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他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赜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假若你能够了解,赞美希腊的雕刻,欣赏雅典处女庙的“浮雕”,假若你会在Venus de Melo像下,流连徘徊,不忍即去,看两次、三次、数十次而还不知满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在云冈徘徊个十天八天、一月二月的。

见到了云冈,你就觉得对于下华严寺的那些美丽的塑像的赞叹,是少见多怪。到过云冈,再去看那些塑像,便会有些不足之感——虽然并不会以他们为变得丑陋。

说来不信,云冈是离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遗物呢;有一部分还完好如新,虽然有一部分已被风和水所侵蚀而失去原形,还有一部分是被斫下去盗卖了。

那未被自然力或奸人们所破坏的完整部分,还够得你赞叹欣赏的,且仍还使你有应接不暇之慨。入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入宝山,如走到山阴,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哪件好,先看哪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个大些的佛洞,刚在那里仔细地看大佛的坐姿和面相,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刚刚回过头去,又有一个声音在叫道:

“那门柱上的金刚(?),有五个头的如何地显得力和威!还有那无名的鸟,躯体是这样地显得有劲!”

“快看,这边的小佛是那么恬美,座前的一匹马,没有头的,一双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态是不曾在任何画上和雕刻上见到呢。”

“啊,啊,一个奇迹,那高高的壁上的一个女像,手执了水瓶的,还不活像是阿述利亚风的浮雕么?那扁圆的脸部简直是阿述帝国的浮雕的重现。”

这样地此赞彼叹,我怎样能应付得来呢!赵君执着摄影机更是忙碌不堪。

但贪婪的眼和贪婪的心是一点儿不知倦的;看了一处还要再看一处,看了一次,还要再看一次。

云冈石窟的开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兴安二年)。那时,对于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张灭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诛。僧侣们又纷纷地在北朝主者的保护下活动着。这一年有高僧昙曜,来到这武周山的地方,开始掘洞雕像。昙曜所开的窟洞,只有五所。后来成了风气,便陆续地扩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细致。

《魏书·释老志》云:“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慥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咸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湖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兴安二年,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又云:“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均见卷一百十四)

又《续高僧传》云:“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乐寺沙门解昙曜传:释昙曜,未详何许人也。少出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统,绥辑僧众,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州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许人。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寺恒供千人。碑碣见存,未卒陈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疠疾,方始开始。帝既心悔,诛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以和平三年壬寅)。故于北台石窟,集诸德僧,对天竺沙门译付法藏传,并净土经,流通后贤,意存无绝。”(卷一)

然这二书之所述,已可见开窟雕像的经过情形,不必更引他书。惟《续高僧传》所云:“栉比相连,三十余里。”未免邻于夸大。武州山根本便没有绵延到三十余里之长。至多不过五六里长。还是《魏书·释老志》所述“开窟五所”的话,最可靠,但昙曜开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圣地。在元魏迁都之前,《魏书》屡纪皇帝临幸武州山石窟寺之事。

《魏书·显祖记》:“皇兴元年八月丁酉,行幸武州山石窟寺。”(467年)以后又有七八次。

又《魏书·高祖记》:“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州山石窟寺。”

以后又有三次。

但也不仅皇家在那里开窟雕像;民间富人们和外国使者们也凑热闹地在那里你开一窟,我雕一像地相竞争。就连日所得的碑刻看来,西头的好几个洞,都是民间集资雕成的。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风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后,武州山便成了极热闹的大佛场。

《水经注》“灅水”条下注云:

“其水又东北流注武州川水,武州川水又东南流。水侧有石祗洹舍,并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东转径灵岩,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川水又东南流出山。《魏土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州塞口者也。”

案《水经注》撰于后魏太和,去寺之建,不过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谓:“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绝不是瞎赞。

《大清一统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治西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终正光,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筑。所谓元载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还指的是唐时宰相元载?或为元魏二字之误吧?云冈石刻的作风,完全是元魏的,并没有后代的作品掺杂在内。则所谓元载一定是元魏之误。十寺云云,也不会是虚无之谈。正可和《水经注》的山堂烟寺相望的话相证。今日所见,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州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开辟的;则“十寺”的存在,无可怀疑。今所存者,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处,和山顶相通的,另有一个古寺的遗构。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进去。又云冈别墅之东,破坏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显的架梁支柱的遗迹。此窟结构最为宏伟。难道便是《魏书·释老志》所称“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的故址所在么?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见有极精美的两个石柱耸立在洞前。

经我们三日(十一日到十三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州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州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地分为三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他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州河的对岸望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只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冈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沿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冈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蹋得不堪,却仍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十一日下午一时二十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得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颤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坐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州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塞,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州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

“云冈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兴奋。但我只顾着坚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石窟寒泉了。”颉刚继续地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了,云冈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地见到。我的心是怦怦地急跳着。想望了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的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三时到云冈。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冈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绶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地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黄的、红的、蓝的彩色,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儿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儿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又弱又猥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彩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金身”,不能不说与云冈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佛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真索性用泥土封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地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地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地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冈别墅。

武州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冈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熏、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冈山上还有一座土城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冈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晚餐后,在别墅的小亭上闲谈。东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两个立柱还朦朦胧胧地可见到。忽听得山下人家有击筑奏筝及吹笛的声音;乐声呜呜托托的,时断时续。我和颉刚及巨渊寻声而往。听说是娶亲。正在一个古洞的前面,庭际搭了一个小棚,有三个音乐家吹打。贺客不少。新娘盘膝地坐在炕上。

在这古窟宝洞之前,在这天黑星稀的时候,在当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刻的大佛,便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听得了这一声声的呜呜托托的乐调,这情怀是怎样可以分析呢?凄婉?眷恋?舒畅?忧郁?沉闷?啊,这飘荡着的轻纱似的无端的薄愁呀!啊,在罗马斗兽场见到黑衫党聚会,在埃及的金字塔下听到土人们作乐,在雅典处女庙的古址上见旅客们乘汽车而过,是矛盾?是调和?这永古不能分析的轻纱似的薄愁的情怀!

归来即睡。入睡了许久,中夜醒来,还听见那梆子的托托和笛声的呜呜。他们是彻夜地奏乐。

十二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字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些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地细看。

最东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个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面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但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入云冈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所侵所曝的结果,绝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地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阳花,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小。窟内一物无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刻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自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的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士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冈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