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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水的下层

默然的,凄楚的,我们相对着。

我们的民众是一泓止水,能被风雨所掀动的只是浮面的一层,底下的呢,永远是死的、寂静的,任怎样也鼓荡不动他们。他们一丝一毫的反抗思想和前进意志都没有。“现在”是最好的,是不必变动。就处在最逆境之下,他们也能如驯羊,如耕牛似的忍耐地生活着。至多只能发出几句追羡古代仁德的叹声。在今日是追想着袁世凯、前清皇帝,在清代是追想着唐宋,在唐宋追想着汉魏。……像这样乐天任命的民族,我们将如之何呢?

他们又是最自私的、最现实的,眼光只能射到最近的一道圈线。你们如果不去打扰他们的田园,不去多征他们的租税,不去把他们现在的和平之梦打破,他们是什么事也不管的。革命党入了城,袁世凯做了皇帝,张勋在北京复辟,蔡松坡在云南起义,段祺瑞又出来做执政,这些事他们都是不管的,至多不过好奇地慨叹几声而已。至于加税和在他们乡土掘墓造路之类的事,他们却非反抗不可了。他们最怕的是多事,是变更旧状,以及把他们的钱取去了。他们的抵抗也不是有什么大力量的,但打毁一两个前进者的家宅是有余的。或竟执刀枪以自御,也许偶然有之,但如果压迫的力量加大时,他们立刻便会屈伏,或者是逃亡,或者是引颈受戮,绝不会有积极的反抗思想的。这在异族统治中国时,或帝王朝代改革时,都可以看得出。尤其在我们民族受异族统治时,这种精神表现得最充量。

当中国民族在受辽金人的压迫时,在受蒙古民族的压迫时,在受满洲民族的压迫时,或在现代,受条顿民族等的压迫时,无往而不是如驯羊耕牛之忍耐地屈伏,受戮受鞭而不敢反抗的。自然未尝没有倡义师的人。然只是少数。全体的民众是不受鼓动的。虽然也时时有“严中外之防”(以前“严夷夏之防”)的呼声发出,然发这呼声的仍不过是几个在士人阶级的人,全体的民众是不会应和的。他们对于所谓“夷”,所谓“内外”,其初是漠然,到了他们的武器侵略到田园之边界时,也有些憎恶,再进一步,他们的刀架在民众的颈时,却只有屈伏,供驱使,相安无事。

这种情形在什么“正史”“编年”上是没有叙述的,但在许多笔记上,却有极详细地记载,**裸地把我们止水似的民众的精神都表现出来了。宋南渡时的好些笔记,宋元之交的好些笔记,明清之交的好些笔记,都很可以供我们编辑外族的压迫史一书的最好资料。记载八国联军入京,以及鸦片战役等等的事的,也有不少笔记。搜集这些著作,倒是一件很重要、很有趣的事。

近来偶然看了《七峰遗编》(在《虞阳说苑》中,叙清兵入常熟事)及《出围城记》(在《晨风阁丛书》中,叙英兵入镇江事),益觉得中国民族之对待外来的侵略民族,时代虽不同,而其态度是一样的。大部分是逃避,是屈伏,是挂顺民旗,门上贴了“大英保护”;小部分是自杀、殉节,——上吊、投池——再一小部分则为敌探,乘风打劫。到了征服者在入城张贴停止杀戮抢掳的告谕时,民众却蜂拥地回家,实行受大清、大英的保护,开始向异族歌功颂德了。此后,他们便仍旧“理乱不知,黜陟不闻”的,过着他们的和平的生活梦。

时代飞鸟似的过去,我们的民众,始终是这样的民众。

唉!止水的下层,止水的下层!我们将如之何?

也许有人要说,这便是中国民族所以能经历无数的年代而尚继续的滋生蔓延的生存着的原因。然而这样的生,实不如无生!

根柢不稳固,便什么华丽的屋都将建筑得不好。我希望在止水的上层的讲到什么主义,什么政治理想之前,先要注意到这止水的下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