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揽梅花扫腊雪
满天大雪,从去年除夕夜落起,一直落到今年元旦的朝晨。天井里完全变成白色,只见两株老梅的黑色的树干从雪中挺出,好像一双乌木筷插在一碗白米饭里了。
除了两株梅树以外,还有一个浑身黑色的王老公公。他身穿一件长而厚的黑棉袄,头戴一顶卓别林式的黑呢帽,脚踏一双长筒子的黑钉靴,手拿一把长柄的竹丝扫帚,正在庭中扫雪。他想从大门口直到堂窗边,扫出一条路来,使我们便于进出。他的白胡须映着雪光,白得更加厉害,好像嘴上长着一丛鲞骨头似的。我戴了围巾,镶拱了手,立在堂前看他扫雪,心中有些不安。他是爸爸的奶娘的丈夫,今年六十一岁了。只因家中的人统统死去,房子又被火烧掉,他这孤身老头子无家可归,才到我家来做客。爸爸收留他,请他住在大门口的一间平屋里,供给食衣,并且声明“养死他”。我最初听见“养死他”三个字,觉得可怕。这好像是“打死他”“杀死他”之类的行为。但仔细一想,原来是好意,也就安心了。
他扫到梅树旁边,大概觉得腰酸,一手搭在东边的梅树干上,一手扶着扫帚,暂时站着休息。我觉得这光景很可入画:一片雪地里长着一株老梅,梅树上开着同雪一样白的梅花,一个老翁扶着扫帚倚在树旁。这不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么?
但是爸爸从里面出来,向庭中一望,却高声地唱道:“噢!do re mi fa sol la si!”
我忍不住笑起来,惊讶地问道:“爸爸为什么对着扫雪的王老公公唱了音阶?”
爸爸答道:“我们小时候学唱歌,先生教我们唱音阶,用‘独、揽、梅、花、扫、腊、雪’七个字。现在王老公公不是在那里‘独揽梅花扫腊雪’么?”接着就把这诗句的字义一一告诉我。我把这七字反复地念了两遍,笑道“原来如此!那么,音阶下行时,‘雪腊扫花梅揽独’怎么讲呢?”爸爸伸手抚我的头,笑着说:“雪腊扫花梅揽独,王老公公做不到,只好你去做了!”说着便离开我,自去同王老公公闲谈了。
我正在独自回想,忽然里面现出一个很新鲜的人影。这是离家半年而昨晚冒雪回来的姐姐的姿态。昨晚她回到家里已是上灯时光,我没有看清楚她。自从暑假开学时相别后,我在白昼的光线中再见她的姿态,现在是第一次。我觉得非常奇怪,在她目前的姿态中,思想感情,态度行为,和语调笑声,仍旧是我的姐姐;而面貌和身体好像另换了一个人。她的面貌比前粗而黑,身体比前长而大,好像不是我的姐姐,而是姐姐的姐姐了。姆妈曾讲一个故事给我听:有一个人死去,换了另一个人的灵魂而活转来。于是身体原是他自己的,灵魂却换了别人的。现在我的姐姐正和这人相反,灵魂原是她自己的,身体却似乎换了别人的。
但这是久别重逢时暂起的感觉。数分钟后,我就不以为奇。同以前看见她换了一身衣服一样,似乎觉得这不过是表面的变化,无论变得怎样,内容中始终是我的姐姐。在阔别的半载中,我常觉得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今日重逢,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进半年前曾为我们的美术工作场的厢房间里,在映着青白的座上相对坐下。我就同她说起刚才爸爸所唱的音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