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莫急,前面就是了。”
“朕下来走几步。”
皇帝用扇子挑开马车的帘子跳到地上,忽然发现地上有张纸。他捡起来一看,是沈涟的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地上还有更多。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
皇帝顺着地上零零散散的纸张,一步步的走。忽然他觉得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了脸上了,结果抬头一看,月光里飘着细如尘灰般的雪。
风渐渐大了起来,他听见一阵强风拂过纸张的喧哗声,抬头一看,漫天写着诗文的信筏从沈涟的院子里飞了出来。
宇文胤心中一惊,快步跑到沈涟的院子,发现他的门根本没关严实,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沈涟此时正斜斜的躺在院子里的老树上,手里握着一壶酒,如墨般的发丝上落了一层薄雪。
更让皇帝触目惊心的是,树上和地上满是沈涟亲手写的诗文。风一吹,满天的诗文就像雪花一样翩然而至,落在他的身上肩上。
皇帝随手抓住离他最近的一张,只见上面用几乎干枯的笔墨写着两行: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他抬头,发现沈涟已经从落了雪的树枝上侧过身来笑着看他。
沈涟知道自己长得稚嫩,平日甚少露出这样活泼天真的笑。他两眼微弯含着满城朦胧的月色,嘴角也弯弯的,笑的很甜很甜,就像他平日里爱吃的荷花酥那样甜。
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探向皇帝的方向,似乎是想摸一摸他的脸。
宇文胤也像着了魔一样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他冷不冷。
“不冷。月亮照在身上,很暖和。”
宇文胤任由他用冰冷的手细细的摸着自己的面庞,也用同样缱绻的目光看着他。发现他眼角泛着一层微红,似乎是哭过。
“为什么辞官?”
沈涟似乎是把这当成了梦境,又似乎是破罐破摔了一般坦然的回答着:“皇上是君子,光明磊落。而我是小人,确实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与其日后惹人厌烦,倒不如自己先走了,还能给皇上留个好念想。”
宇文胤不知为何,看着他平静如水温柔如月的神色,心中竟然起了滔天的波澜。他有些蛮横的将沈涟从树上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也不管他在这天寒地冻里待了多久受不受得住,粗暴的将他压在了那漆黑粗糙了老树上,捧着他的脸吻了他。
沈涟连***都是冷的,唯独半眯着眼睛看他的眸光里,还带着一线温热。
没人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三天后,沈大人又上朝了,辞官的事就像没发生过,谁都不敢问也不敢提。
之后沈涟一如既往的跟着皇帝批奏折,即便是在孙丞相告老后升成了宰相后,也依旧兼着从前秘书丞的工作,只是再也不曾听说他奏折批的晚在宫中留宿的消息了,不管是风霜雨雪,他都要坚持回去。有时候皇帝故意刁难他不给他车驾让他走回去,他就真一点遮挡没有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过后饶是皇帝先不忍心,叫人连忙再驱车送他。
就这样,沈涟又在朝中当了三年的差。这三年里他近乎自残式的自律,从不休息更不娱乐,唯一能见他放松的时候就是冬日里站在宫墙下看雪。大家都在好奇,他那越发瘦削的身躯是如何撑住这样巨大的工作量的。直到一次南方发了大水,灾民无数,沈涟在御书房里和众位大臣调度人力物力指挥了三天,终于晕倒在了大殿之上。
即便是当年探子八百里加急说厉王已经带着兵马要杀入京城的时候,他们都没见皇帝露出如此焦急的神色。
那是皇帝第一次罢朝,也是唯一的一次罢朝。
太医赶到皇帝的寝宫,看着已经瘦得近乎脱相的沈涟,不用诊脉都能看出他命不久矣。只是皇帝并不相信,他还以为是沈涟畏寒的毛病又犯了,让太医尽心给他医治。太医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搭在沈涟的脉象上摸了摸忽然发现不对劲。
“皇上,沈大人这是···中毒之症。”
宇文胤的心都悬了起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是中毒之症。
“这,要取一点沈大人的血回去研究了。不够微臣初步猜测,应该是慢性的毒。只是因为最近沈大人身子不好压制不住,才让毒素攻心了。”
李立德耳朵尖,忽然想起了什么,让刘瑛去取来一个小药瓶。
“这是昨天沈大人在休息时吃的药。因为他忘在了桌子上,本打算今天下了朝让小瑛子给沈大人送去,没想到除了这种事。”
太医立刻将药丸倒出来,放在鼻尖下闻了闻,又碾碎了一颗看看。皇帝见他脸色有些难看,连忙逼问他这药到底是什么。
“是、是绝情丹。”
“朕倒是忘了,他从前可是个道士。炼丹制药可是信手拈来。”
皇帝屏退了左右,独自守着沈涟。
绝情丹,顾名思义,断情绝爱,安神忘忧。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宇文胤将自己心中的野兽放了出来。他抱了沈涟,像带枷锁一般将那只玉镯又给他戴上,摁着的他的背咬着他的脖子,让他到死都不许离开自己。
而且还让他从此以后以君臣相待,再不谈今日的风月。
沈涟温顺的承受了所有,答应的也很好,给他几天时间,几天之后他绝不纠缠。
皇帝给了他三天,沈涟就还给他三年。
这三年里,沈涟一日不断的服用这自己亲手炼制的毒药,只为了换半夜无梦的好眠。
从沈涟晕倒之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宇文胤的寝宫。也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他的身子太虚弱了,每天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坐在贵妃榻上听刘瑛讲讲朝堂上的事,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抱着宇文胤留给他的裘皮睡过去。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宇文胤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喊他吃饭。
宇文胤还把折子搬到了寝宫里批,就在龙床前摆了一张案子,一边批折子一边看着他。有时候看到又臭又长的折子还会骂上几句。沈涟病的昏昏沉沉,有时候从梦里醒了会应付几句,有时又歪着头倚着软枕睡着了,皇帝见他不答话也不生气,等到批完了折子就会自己更衣,到床上拥着沈涟躺下,用自己的掌心包着沈涟怎么也捂不热手。
每天用一堆天材地宝吊着,沈涟原本也就几日光景的身体,竟然支撑了一个多月。那日晚膳,沈涟比平日多喝了小半碗蜂蜜莲子粥,宇文胤的脸上难得开晴了,立刻把太医院的人喊来,问沈涟的身体是不是能医好。
“沈大人吉人天相,兴许···兴许可以。”
宇文胤龙颜大悦,叫人打赏了这个当值太医。
夜里入睡的时候,沈涟还轻轻的跟皇帝叹了一句,今年是个暖冬。
“是啊。是个暖冬。”
宇文胤做了个好梦,梦见他和父皇去青山观上香的事了。
他在院子里看见一个边哭边扎马步的小道童,生的玉雪可爱。他问小道童为何要哭,小道童说师父属意他继承掌门之位,奈何他拳脚功夫练得不到家,怕是要辜负了师父的一番心意。
宇文胤告诉他不要着急,慢慢来,总能做好的。小道童见他神色温和,年纪也不算大,便向他敞开心扉,说师父其实夸他天资聪颖,但是他却不想避世不出。
“我想做个官,做个好官。念经修道只能让自己明智,要是做个好官,就能让福泽散布了。”
宇文胤看着他雪亮的眸子,柔声说那我再朝堂之上等你,只要你考上了状元,我们就能再次相见。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宇文胤。你呢?”
“我叫沈无寒。”
沈涟,沈无寒。原来沈涟是那个小道童,他被逐出师门后没有再用从前的名字,而是改叫了沈涟。
宇文胤醒来的时候紧紧的把沈涟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脸颊告诉他自己终于记起来他了。
“沈涟,你小时候叫沈无寒对不对?”
“你长大了比小时候瘦多了,但是眼睛还是一样的大。”
沈涟安静的靠在他的胸膛上不说话。
“等你病好了,朕带你回青山观看看好不好?你放心,有朕的面子在,你师父不敢不让你进。”
沈涟睡的很沉,连呼吸声都没有。
“朕早该想起你的。你也不提醒朕。今天的粥里不给你放桂花蜜了。”
“沈涟?”
“沈涟!”
今天大家都以为要不上朝的时候,皇帝来了,不过脸色很不好看。
官员们只能按部就班的说着自己的事情,皇帝垂首听着,默不作声。
贤王和严云璋见事情苗头不对,交换了个眼神,提醒李立德提早退朝。李立德掐着奸细的嗓子喊了两声,皇帝才点点头,伸出一只胳膊让他扶着自己回了寝宫。
一回到寝宫,皇帝就在沈涟的身边坐下,红着眼睛让人把奏折拿来,沉声问道:“沈大人喝过参汤了吗?”
刘瑛平时的机灵劲儿全没了,咬牙忍了半天,终于认命的回了句“喝了。”
“给他把粥温上。别拌桂花蜜了,放玫瑰糖浆。”
见刘瑛半天也不回话,皇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去?”
“皇上息怒!奴才这就去!”
之后的日子,大家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梦着还是醒着。他在龙床上点着浓浓的香料,每天晚上按时睡觉,每天早上按时上朝,后宫里的娘娘一概不见,前朝的官员更没有人敢触他的霉头。
终于有天,一个宫妃母家的官员终于受不了,提出让沈大人入土为安。
贤王这才明白过来,这些日子在皇兄身上闻到的熟悉的香料竟然是皇室秘制的千年香,可保尸体千年腐!
对于这位朝臣的建议,宇文胤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说今年冬天沉闷的很,总觉得有些东西压在他的胸口上不得自在,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不如让黑衣卫去查查好了。朕记得,京中的几个茶楼最近好像很火热。”
那官员顿时面如金纸——那些茶楼其实是他暗中办的赌场,要是让皇帝抓到了这还得了。
没过五日,这官员就被人赃并获的抓住了,之后就是抄家流放。这只是个开头,紧接着好几个官员,都或大或小的被皇帝抓到了错处,轻则流放重则斩首,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等到抓到第七个的时候大家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发现皇帝抓的这些都是曾经和沈涟有过过节的人,其中有五人都是上过折子参过沈涟的。
皇帝就像是一条被触了逆鳞的龙一样,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贤王和严云璋不能眼见着皇上变成这样一个暴君,可是皇上最近下朝就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谁都不见,一时间他们俩也没了法子觐见。严云璋回家后把这事告诉了林焕,林焕连夜做了一盒江南的点心,让他提着进宫去,就说送给沈大人。
严云璋和贤王将信将疑的去了,没想到一通传皇帝居然真的同意两人进寝宫了。
他们提着食盒走进弄得几乎要把人淹没的香气里,看着皇帝就坐在龙床下的地毯上批着奏折,时不时的抬头看看沈涟。
“你们两个有心了。放在那吧,等沈涟睡起来朕就喂他吃。”
两人原本准备好死谏的打算,可是见到如今这一幕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帝见他们不走,问他们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膳。不过沈涟醒的晚,可能要等一会儿才行。
“臣弟告退。”“微臣告退。”
刘瑛送着他们出了两道宫门,也是连连叹气,轻声道了句,不知今年冬天什么时候过去。
只是严云璋和贤王都没想到,林焕居然大胆的在点心盒里放了一封信。
皇帝看完信后怒不可遏的把他召进宫,说看在严云璋的面子上给他留一个全尸,面前摆了毒酒白绫和匕首,要亲自看着他咽气。
林焕倒是不卑不亢的跪在地上对皇帝说道:“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若是针对沈大人深情一片,就应该在他活着的时候好好待他。将军肯为了我放下兵权,我不信皇上身为天子给不了沈大人名分。更何况沈大人一生光明磊落两袖清风,所求的不过是您的一颗真心。”
“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说话。”宇文胤眯着眼睛看他。
“我没胆子。但是我不愿意看着皇上假借着情深,让沈大人背上污名。”
宇文胤气的从龙椅上站起来,上前拿了托盘里的匕首就要刺入林焕的胸膛。
可是他那双眼睛清澈雪亮,像极了沈涟。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要是林焕死了,以后世上可能就再无这样一双眼睛了。
“滚回去。”
宇文胤赶走了林焕,把毒酒泼了白绫撕了,把匕首重重的钉到门板上,又回到了烟雾缭绕的龙床上。
“再给朕三天时间,朕就放你走。”
他看着沈涟的眼神缱绻如月,一如当年两人紧紧相拥的晚上。
皇帝的杀戮终于随着沈涟下葬皇陵结束,他成了大齐首位获此殊荣的臣子。
在封棺之前,皇帝终于给他戴上了欠他了另一只玉镯。
【全文完】
(其中诗句,分别出自子夜四时歌的冬歌,和定情诗。古人的诗文真的很美,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