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番外三)皇帝和沈涟
“听说了吗,沈大人死了。”
“好像是昨天夜里走的。皇上现在还没从寝宫里出来呢。”
已经从当年的小德子做到德总管的太监李立德,看着灰蒙蒙的天,觉得又要来一场大雪了。他想起当年初见沈大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
沈大人出身寒门,连中三元,年仅十七便成为了天下第一的状元。
按照常理,状元郎的文章是要封起来存档的,但是当时的先帝觉得此等文章若是只有宫闱朝堂内能读见,便太可惜了,于是便用大红飘金的纸誊了,贴在最繁华的东城门附近七天七夜,叫天下人都来看看。
当时金崇城里的百姓们都来围观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状元郎的文章,发现其文章在引入时用典清正高雅颇有古人的飘逸畅达,但是其中的论点却针砭时弊言词辛辣,光是看文章就能感觉到此人身上锋芒毕露的才情。
等到皇上在宫中设宴邀请三甲时,沈涟一席白布衣骑着白马走在众人前头,态度不卑不亢,不喜不忧,仿佛天地中一逆旅般孤傲,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面庞洁白俊美却神态端庄肃穆,一时间街上的人看了都没能把他与那些登科后披红戴绿风光无两的状元郎联系在一起,而是好奇在哪里出了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当时还是太子的宇文胤一眼就看中了这个长了张娃娃脸却老成持重的“小沈大人”,宴席一结束后就求着父皇把这个人赐给他。
皇帝也中意沈涟,不过觉得他太过孤傲刚直,容易遭人妒恨,刚一入朝就委以重任不妥,便将他发配到翰林院写了三年的文章。
即便是天下贤才聚集的翰林院,也少不了酸秀才。他们见沈涟师出无门无依无靠,又小小年纪就能达到他们二十年寒窗的成就,便看不惯他,明里暗里挤兑着他。在他刚来翰林院的第一天,就给他分到最破的一张桌子。
不仅如此,桌子正对着窗户,一会儿这个嫌闷让他把窗子打开,一会儿那个嫌冷让他把窗子关上,一个上午过去他光是折腾窗户就折腾了十来回,更别说还让他去烧热水倒茶拿宣纸之类的杂活。
等正午人都去吃饭的时候,宫里来人问他要誊的告示,结果他却发现明明已经写好放在案头的纸张全都不翼而飞了。沈涟没有推辞责任,让公公稍等片刻马上誊了两份让他回去交差。等那些人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沈涟平静的询问他们可否见到自己誊好的告示时,大家都说不知道。
“小沈大人的桌子靠窗,多半是被风吹走了吧。”
大家嬉笑着说了几句闲话,又装作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别担心,改日有了空位置给他换个好地方。
沈涟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既然入朝为官了,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于是便将同僚们的苛待忍了下来。
大家原以为沈涟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忍受此等闲气的,没想到他竟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回去坐着。之后又有好事儿的试探着使唤了他几回,结果发现他丝毫反抗没有,便都放下心来。
“原来小沈大人也是个识时务的,还当他是个什么清流呢。”
一日宇文胤带着人来翰林院取文书,忽然听见有人闲谈提到了沈涟。便让身边的人不要出声,放轻了步子到他们身后接着听。
“不还是李大人您调教的好。现在他可是被您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王大人也没少出力啊。大冬天的让他跑到最西边的内务府取纸,可是真够锻炼人的了。”
“话不能这么说。久坐对身体无益,这也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嘛。”
宇文胤听得怒火中烧,可是脸上的笑却越发温和明快,上前了一步朗声道:“两位大人聊什么呢,听着可是挺火热。”
两人见来的人是太子,顿时敛了方才轻浮的神色,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太子殿下。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别紧张。本宫只是来取头两日户部要用的文书呢。谁誊的?”
“沈、沈涟沈大人。”因为刚刚才说过人家坏话,所以此时李大人显得有些心虚。
宇文胤有些微微的诧异:“就他自己吗?我记得那文书可是足足有三册。还要誊两份。”
“嗯···嗯。沈大人说他忙的过来,不用我们帮忙。”王大人随口应付着。
李大人心里骂他傻,赶紧跟在后面找补:“太子殿下,年关将至各部的年底汇总文书全都送来了,我们有些忙不过来,每个人都背了不少活。沈大人体谅我们,就多揽了一些。”
“是挺忙啊。这几日本宫也累的紧,连用膳都是在书房,太子妃昨儿还抱怨半个月都见不到我,可没这样好的闲心站在院子下晒太阳。”宇文胤笑了笑,看着两人轻飘飘的说道,“那两位大人在外头好好歇着,本宫进去瞧瞧。”
“太子殿下!微臣去给您拿吧!就不劳烦您了!”李大人赶紧拦着。
“怎么,本宫来一趟翰林院,连口茶也喝不上了?”宇文胤回头,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敢!是下官怠慢!”
宇文胤嗤笑一声,扭头便进了屋子。
“那就有劳两位大人了。”跟在太子身边的李立德也转身进了屋,希望这二人好自为之,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太子殿下为谁出过头了。
宇文胤进了屋扫了一圈儿,也没瞧见沈涟,便随便揪了一个人问他沈涟人呢。
“沈大人这两日害了风寒,李大人说年关将至大家都有要事在身,怕他把病气过给我们,就单独给他找了间屋子。”那人唯唯诺诺的说道。
“在哪儿。”
“最、最里边的那间就是。”
李立德一听就皱眉:“那不是放炭的屋子吗?”
“是······”
宇文胤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问道:“他在那样都是炭的屋子,怎么生火取暖呢?”
“李大人说···他前两天贪热烤多了炭火,是内热外冷起的病,去那里凉快凉快病能好的快些······”那人说到这汗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也不是有意要出卖李大人的,可是要不这么做他怕自己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贪热?”宇文胤笑着叹道,“这书房里的炭火烧的这样旺,和暖房一般,他怎么还贪热。”
“因为、因为他坐在窗边······冬日烧炭火,窗户不能关的······”
宇文胤这才注意到窗子底下有一张破的掉漆的旧桌子,上面放着个破砚台,笔帘上的毛笔也都用的很旧,他原以为这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却想不到这就是沈涟办公的地方。
“你们倒是想的周全。”宇文胤拂袖而去,直奔最西边的炭房。一推开门就看见沈涟蹲在地上,用放炭火的空筐子和木板勉强搭了一张桌子在抄文书。
见他来了,沈涟抬起红的不正常的小脸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太子殿下。您是来取文书的吧?还有半本就誊好了,您若是不忙去隔壁会客室稍等片刻。”
周围没了人,宇文胤终于掩饰不住心底的怒气,上前去夺了沈涟的笔丢在地上,发现他手冷的几乎冻住一般。宇文胤把自己的裘皮大氅解下来给他披上拉着他往外走,沈涟虽然已经烧得糊涂了但是还没忘自己的工作,让宇文胤有什么事先等自己抄完了在说。
宇文胤气不打一处来,看见那两个烧好了水倒茶回来的人便让他们去炭房把沈涟剩下的书抄完,还让自己身边的小太监看着他们,沈涟怎么抄的就让他们怎么抄。
“两位大人,请吧。”
拉着沈涟走了好一阵后,宇文胤才冷静了下来。回头看着沈涟已经烧得快昏过去了,还强打着精神跟着他的样子更是生气,直接把他抱起来,问他走不动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我能走的···真的···”沈涟一边往掌心呵气一边小声的说道。
“当时看着你也挺机灵的,怎么还是个逆来顺受的胚子。”宇文胤让他把手塞到袖筒里暖着,别露在外面了。
太医院的人老远就看见,平时喜行不于色的太子殿下抱了个裹的严严实实的人,火急火燎的奔过来,还以为是什么心尖上的美人,结果没想到竟然是那个“娃娃状元”。
“张院判呢?叫他过来。”宇文胤把已经睡着的沈涟放在小榻上,喊人多端两盆炭火过来他暖着。
张院判过来一瞧,发现沈涟虽然看上去烧的厉害,其实并无大碍,只要喝点药出了汗就没事了:“太子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给沈大人施针,能很快就醒来。”
“不用了,让他睡吧。”宇文胤拿走了自己的裘皮,把人交给了太医院,继续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沈涟觉得自己就像做梦一样,刚刚还在抄书呢,结果醒来后就在太医院了。大家都对他客气的很,嘱咐他要按时吃药,还送了他一盒防止生冻疮的药膏。
他这才想起睡着前是太子给他送过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了太子这层关系在,自然大家对他热情了不少。
沈涟穿戴整齐后回翰林院打算赶赶工把剩下的书抄完。本以为这个时辰大家都该散了回家去了,却没想到远远的就看见书房里的灯亮着,似乎还在忙。
他推门进去,大家看见他便一窝蜂的围了上来,问他身体如何了,要不要再休沐几天,还告诉他公务上的事情不必担心,自然有大家帮衬着。
“我身体没事。李大人和王大人呢?”他记得临走前好像宇文胤特意点了这两个人。
“啊,他们啊······他们高升了,以后去大理寺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大家都知道,大理寺的卷宗多如牛毛,到了年底要把全国各地送来的文书挨个核验登记在册,而且一旦有了问题就还要连夜调档,也接洽不到其他部的人马,远没有翰林院这种地方来的自在。
不用说,是宇文胤做得。至于翰林院的其他人,宇文胤倒是没有责怪,还派人送来了慰问的点心。这点心大家吃的都心知肚明,这是太子殿下打完巴掌又给枣吃呢。
于是,沈涟日后便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在翰林院的日子。大家虽然没有跟他特别亲近,但也不再欺负他。而宇文胤也没有再多对他进行关照,就像忘了他这么个人似的。
一直等到***,宇文胤登基平叛后杀了一众乱党后,终于又想起了他。先是让他补了礼部侍郎的缺,又给他提拔了礼部尚书,还假借着帮孙丞相理政的借口让他当了这三朝老臣的半个门生,最后终于将他召到御书房里当了秘书丞之后,大家才明白,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在为沈涟铺路。
天子早就中意这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自带一副仙风道骨的沈涟沈大人了。
从来不将自己的喜好展露与人前的天子如此宠信一个文臣,大家自当都以沈涟为风向标,一时间朝堂之内都奉行了一股廉正之风,昔日总喜欢抱团的那几个臣子也都顾及着天子威仪不敢明目张胆的兴风作浪。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沈涟这样不争不抢,却又占尽了风头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让那些一心钻营醉心权术之人放心。
很快,就有沈涟和皇帝的谣言散开。他们都说,沈涟是凭借着那一身连宫里的娘娘都比不上的皮相,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不然就凭他一个师出无门的黄口小儿,也配做天子近臣。
在沈涟成为秘书丞的第二个月,御史台递了弹劾他的奏折。
整整二十多位朝臣联名上书,要求皇帝换掉沈涟,找一个更加年长有资历的人来胜任如此重担。
“你们,这是怀疑沈大人的能力,还是怀疑朕的眼光?”已经成为皇帝的宇文胤逐渐显露出了年少时强行压抑着的控制欲,他将那本奏折随意翻翻就随手扔到了案子的一边。
“先帝钦点的状元,朕一手提拔上来的贤良,为官四载除了内务府给他配的宅子,田产铺子娇妻美眷皆无,就冲这份清廉,敢问折子上签名的诸位爱卿,谁能做得到?”
一句话捅到了不少人的痛处,先前还窸窸窣窣议论沈涟的大殿顿时消停了不少。
“至于这个折子里说的沈大人和朕有私情,更是无稽之谈。”皇帝冷笑,“且不说朕和皇后琴瑟和鸣,就是再饥渴,也犯不上用这种法子来讨好一个男人。”
“况且,孙丞相已经在私下向朕请奏,欲将自家嫡亲孙女嫁与沈大人。朕本欲寻个良辰吉日宣旨赐婚,可是你们如今这一闹,反倒让朕成了恶人?”
那几个带头写折子的人顿时被这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都是孙丞相的门生,根本不知道自家恩师居然属意沈涟做东床快婿,这样一来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的脸。
孙丞相也是老脸通红。他这些年做事虽藏了不少私心,可大事上也算兢兢业业,诚恳勤勉,而且他早看出皇帝有意要让沈涟接他的班,也顺了皇帝的意思明里暗里都帮衬着,本想用姻亲的方式在自己告老后再保孙家几十年兴旺,此时被这么一闹,显得他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这可如何是好?
宇文胤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先帝的仁爱宽厚他学到的不多,猜忌多疑又爱秋后算账的毛病可是学的一点不差。
就在孙丞相准备要不要先跪下来请罪的时候,反倒是沈涟走到大殿正中的红毯上,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
他垂着头,恭敬的磕了三个长头后站起身,将乌纱帽捧在手上高高举起,神色肃穆宛如霜雪一般,让皇帝想起那年宫宴上,看见沈涟一席白衣配着红花,也是这样孤身一人站在众人前头朝他走来。
“沈卿,这是何意?”宇文胤的怒火升到了极点,反而露出一个甚少出现的笑容。
沈涟低着头不看他:“皇上,沈涟想要辞官回乡,还望皇帝成全。”
“你今天走出这大殿一步试试。”宇文胤咬牙切齿的说道。他觉得沈涟一定是疯了,自己明明在为了他跟满朝文武对着干,没想到他却如此没志气,竟然先服软。
沈涟俯身,缓缓将乌纱帽放在天阶下,便起身离去。
李立德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跟的,立马叫身边懂事的徒弟赶紧出去跟着。
沈涟走出后皇帝立马跟个没事人样,叫大家该递的折子就递折子,该上书的就上书,该汇报的就汇报,丝毫没有被沈涟的辞官影响情绪。
而那顶乌纱帽就摆在皇帝案头的正下方,大家上前禀报的时候都站的老远,仿佛那不是一定软纱和细铜丝制成的官帽,而是一盆烧得鲜红的炭火,人人都怕引火上身。
只是到了下朝时,皇帝忽然掀翻了龙案,拂袖而去。
李立德见状赶紧叫人把那官帽好生收起来,皇上龙颜大悦之前谁都不许提也不许问。
皇帝回去后就一直在御书房批折子,批到掌灯的时刻了才抬头。看着座下原本是沈涟的位置此时空着,便叫李立德把那些折子也都端上来。
“小瑛子,快帮皇上把东西拿过来。”李立德见跟着沈涟的徒弟回来了,赶紧使了个眼色。
“师父,我刚从宫外头回来,怕身上的凉气过给皇上,容我烤烤火。”
皇帝顿时抬起眼睛看着他:“怎么去宫外头了。”
“最近天凉,内务府出去采买炭火的人手不够,师父叫我帮忙。”小瑛子也是个机灵鬼,“今年翰林院新来了几位江南来的大人,怕冷的很,所以多要了些。我一会儿就得帮着他们送过去。”
“你几时出去的。”
“没下朝就走了。”
皇帝一听正要开口,忽然又憋住了继续皱着眉头黑着脸批奏折。小瑛子一看皇帝这样,抬头看看师父,李立德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皇帝借着茶凉了的借口让李立德出去给他换一杯。等到人一走,皇帝迫不及待的问他有没有瞧见沈涟。
“瞧见了,沈大人直接就回家了。把大门一关,就没声音了。”小瑛子还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瞧奴才这记性,这是沈大人托我交给皇上的。刚刚一回来光顾着烤火了。”
皇帝打开一看,是自己去江南微服私访时给他买的玉镯。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心中微动,曾答应了沈涟要再送他一只好的。只是后来政务越来越繁忙,他竟然忘得死死的。
“他还有什么话没有。”
“没了。”
小瑛子见皇帝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皇上,您看我也没有了!真没有了!”
皇帝仔细的收起白帕子包着的玉镯,喊在外面捧着茶盘偷听的李立德进来:“明天给刘瑛升个管事,别老跟着内务府的王喜打杂了。”
“多谢皇上!”
皇帝丢下批折子的朱笔,换了一身便服趁着渐浓的暮色坐着马车出宫了。
他在车里感觉马车摇晃了半天也没有到地方,问外面赶车的李立德还有多久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