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就有那么一回,未羊突发奇想给母亲建议在她两只鞋上绑玉米棍,每只脚绑两根就差不多能够及脚踏板。但一下就给母亲断然拒绝了,他母亲凶巴巴地盯着他,还用眼睛夹了他一下,接着就用手势比画着明确告诉他出的是个馊主意。
于是,好动的未羊灵机一动,便转换脑筋在每个脚踏板上加了玉米棍;如此以来,跟在脚上加道理一样。当然,他母亲本来已经够嫌弃自己的了,她破败的衣袍已经严重拉低了她的形象;因而便倍加反感在脚上不成体统地胡绑乱缠。可未羊如此修正,他母亲倒也没再多说一句的不是。她既未夸奖盛赞他,也未无由驳斥他。她默然无声,而默然无声便意味着她默然许可了。
一开始,未家村大人小孩总瞧她不顺眼,总觉着她骑自行车模样别扭而搞怪。遂后来一个经一个稀奇推荐,渐渐地大家仿佛脖子抽了筋一样习惯了定定地瞅,痴痴地看;惟其如此,适才能给大家史无前例的大饱眼福。大家瞧之而后,一边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恨不能给未羊母亲屁股上涂一层万能胶水粘牢,固定死,使其不再左右灵动地扭摆。欲罢不能。大家皆以为那样子无疑是在得意地挑衅他们,也多少包含了些三观在内,就像被反击一样反笑话了,或者用大家通俗的语言讲纯粹就是‘肤质膨胀’、‘皮痒欠打’,仅此而已。
当然,一开始大家固然觉着她搞笑连连。但渐渐往后等大家见多识广了,也便欣然接受了,接受她那有意的或无意的公开挑衅。
无论如何,未羊母亲的‘扭摆乾坤’几乎在未家村人人皆知。这在未羊的世界里俨然已足以构成‘犯罪’行为;对他的打击也是相当致命的,尤其事关面子的时候,他唯觉自己不能挺胸抬头做人,宁愿他母亲瞬间从自己面前消失,亦或者宁愿他母亲一死了之;便是如此记恨他母亲的。
当有大人或孩子在他面前形象比画他母亲‘扭摆乾坤’的时候,他无疑就将头颅弯垂下来,弯垂程度近乎夹在两腿之间;每一至此,他先是闷声不响,一个劲儿俯身低首;渐渐地又开始转为羞赧一笑,再一个劲儿俯身低首;到了后来,渐渐无形中就麻木了,变得面无表情,连羞赧一笑都觉着是在浪费焦耳;他渐渐就跟未家村人一样欣然接受了事实;但这并非故事的结局,而故事的结局往往则是毁灭性的;事实上,后来未羊每一想起此事恨不能即刻箭步而至,将那些曾戏虐冷笑的面孔一一拳击而后快。当然,这事往往都体现在未羊无端受委屈,亦或者诸事不顺心等上面;即便与那些故意拿他母亲戏笑的人无一丝一缕关联,但总是会当做愤怒的砝码加上去使其产生毁灭性效果。譬如未羊母亲无端暴揍未羊一顿,那么他只要一想起曾戏笑过他母亲的人,势必会将其愤怒加之于那人身上,尽管此时那人是‘无辜’的。
此外,未羊母亲‘扭摆乾坤’的事幸而并未在学校产生相类似效应。这点也跟他母亲上下班时间不无关系;他母亲上班时,大马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因为那时大家可能都在困觉;而他母亲下班时马路上也几乎空无一人,因为那时是吃饭时间。当然,一旦给人撞见露丑后,那时未羊的薄面恐怕更是无彩无光了;还不说挺胸抬头做人,连好好念书都困难。
为此,未羊只要一出门在外,便刻意保持与母亲的‘安全距离’,尽可能以路人的角色跟她往来。如此这般,未羊无疑就成了个体面而有点绅士风度的小学生,他母亲则无疑是个可怜巴巴而又光面狡黠的小摊贩。
有句形容谎言的言语说‘纸里包不住火’,而未羊的情况恰巧跟此类似。事实上,有一次他母亲骑着那锈迹斑斑的车子在一群小学生面前丢失了颜面。当然,对未羊来说无疑是丢尽了颜面;甚至连骨气也抖落在大马路上,任人践踏。
话说那天着实不巧,他心心念的老天爷猛然打了个哈欠,未家村便跟着一发不可收拾地落了一阵秋雨。巧的是那天刚好是放学时分。大家为防止老天再下阵雨,为不被雨淋成落汤鸡,便群起而疯狂地刹不住车一样往回家冲。这当儿,未羊就和他眼前的羔羊群一样的学生马不停蹄地奔跑着;近邻他素日必经的池塘边时,他远远瞧见一大堆学停车下来围观,仿佛在瞧什么热闹来着。
当然,好奇心强的未羊也禁不住凑过去瞧热闹。却万没料想到映入他眼帘的居然是他绑了玉米棍的脚踏板,踏板还在绕轴承转动着,大抵是被车身的晃动所带动的。于是,他下意识预感到母亲出事了;因为此时此刻的老天爷一刻不停地降下雨来,显然是不怀好意。他二话不说,即刻就慌忙挤入人群;随即就清清楚楚看到了矮小瘦弱的母亲;此时她浑身上下,以及满脸都是泥巴;她正屈体倒爬在一滩泥巴坑里,而她那辆沉甸甸的飞鸽牌自行车正牢牢实实压在她身上,使她几乎动弹不得。她几乎人和车一齐陷入泥潭里。未羊清楚距她不及三两步远就是险象环生的大池塘;倘若稍有不慎势必会一头扎进池底而杳无音信。事实上,正如他母亲常说的,他就当真没有妈了。
不过,此时他又莫名联想到老天爷,并感恩于它。因为此时她母亲并未一下栽倒进池底,这一点他只要对比利害关系即可而知。而此时的她,或许正像那个不怀好意的老天爷使的坏,将她当垃圾一样一股脑儿倾倒入臭水沟,如此而已。
未羊不免如此侥幸地思忖:幸而只是倾倒在了水渠里。因此他便稍稍安了心,变得没方才下意识时那么紧张失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