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怅然若失地站门口想着以何种勇气冲进去,一边在开动脑筋寻找一个和合乎情理的借口。
此时此时,他思忖着:勇气现在几乎是一点也无;借口倒是掰着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只是遗憾的是,没有勇气的借口仿佛都不是什么好借口。而眼下,转念他又猛然想到,倘若万一里面的人摔门而出,那么岂不是一眼就瞧见自己了么?一旦如此他又该作何措辞?
当然,要怪也只怪门缝太小。从门缝望进去,几乎什么也瞅不清。于是,他便又蹑手蹑脚躲到针树这个唯一的屏障下,他环顾四周,直至安全指数直线回升适才放下心来;此时的模样和表情又回到做贼心虚时期的状态。事实上,正在此时,门突然被一只手拉开了,正在他意料之中。他一眼就瞧见了高欢,高欢正如他平时看到的样子:腼腆,丽质,则略带高冷。她站门口两手交错着拍拍打打,抖抖身上的灰尘;在锁门的那一刹,她雪亮的眼睛发现了什么,遂又进去将倒地的扫把拾起来立正;继而,锁罢门,背起书包,一溜烟转过拐角,踩着蝴蝶式舞步朝教师宿舍方向踱步而去。
霎时间,他又陷入短暂的沉思。思绪纷飞,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犹如一幅幅连环画一样清新自然。他发觉她跟他大脑里所思所想的污浊片段截然不同。
等他从方才羞愧的泥淖中拔出思绪时,她业已消失在瑟瑟秋风里;她脚步带风,走过的路落叶纷飞。接着,他紧随其后,朝着落叶纷飞的方向寻去。此时他仿佛腿脚上长了翅膀一样,一边飞一样跑着,一边哗啦啦摇撼身子;仿佛在抖着身上的羞怯、恐惧、冷嘲、热讽,势必统统将其一一抖落在地,再被秋风捎带落叶一齐卷走,使自己浑身飘飘然。
高欢一溜烟就不见了。他几乎插着翅膀飞遍了每排房舍,每个院落,以及角角落落,但依然不见她踪影。于是,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校园里。而他仿佛心愿落空一样茫然若失。找她干什么来着?他恍然自问。他迎着丝丝凉风漠然地徐徐前行,为此也感到莫名其妙。他瞅着脚下纷飞的落叶似乎有点儿说不出、道不明的伤感;不过,他想或许因为自己现在还太年轻。他原地站了会儿,瞅着似曾相识的教室门窗,瞅着针叶树,瞅着仿佛是她吹散的落叶,落叶纷飞不止。
他又开始如同落叶般无奈地徐徐前行,一路任凭秋风肆虐着他瘦削的脚脖子。他深知她不可能再次悄然出现;他蓦然回首,唯觉方才的一切就好像是大梦一场。于是,他便索性又开始寻梦,他决定从梦的根源寻起。
他笨重的书包颇有节律感地敲击着他左右两边的佝偻,似乎有意而为。他两手傲然地插进洞开已久的裤兜内,并轻而易举触及到自己热乎乎的大腿。他尽量保持这种跟他自己此刻心境浑然相投的姿势,一种严肃的近乎完美的绅士风格。
他重新来到那颗可以帮他恢复记忆或时光逆流的针叶树背后。他刻意望着业已关闭紧锁的教室门;他试着找回当时令他激动而好奇的感觉,但试了多次皆以失败告终;几乎均为生硬而冰冷的感觉,均为脚脖子和口鼻脸等部位被秋风刺痛的感觉。关于梦,他曾做过一个,那个梦里明明有麦草垛男孩,有童乐,有一身红格子衣服的女孩等等,可一旦梦醒后,他们竟全然无存,他们究竟去了哪儿?
他唯觉他们都是故意弃他而去的。究竟去了哪儿,他始终一概不知。
于是,他转而又蹦跶至另一棵针树下;他企图教室能垂怜他一丝半点的感觉。当然,他深知自己的梦已然破碎,不再是完整的了;他与梦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失望的薄膜。但他依然如故,他乞求愈多,终而失望愈大。
他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就是他母亲嘴里时常唠叨的那类死牛抵墙模样,永远也改不过来。接着,他又不信邪乎地溜至教室窗前;他透过玻璃往里瞧,他想瞧瞧她是否又会在教室里悄然出现;没准儿当初是他眼睛昏花所致亦未可知。他像小牛犊一样将脑壳抵在玻璃上,鼻子也抵成猪鼻子模样。两个狐狸眼珠子在眼眶里来来回回打转,最终游移至她那张可怜的小木桌上。只见桌上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桌面依然保持着最初搬进教室时的模样,但桌上却空无一人。随即,他又瞧一瞧自己的桌面,显然已被他刀刻指甲抠,早已面目全非。
突然,他用手背揉着不知为何发痒的眼睛,使劲儿揉搓着,直至揉爽至极,揉得眼前一阵昏花。然而,种种迹象表明不止刚才是梦一场;从一开始,从他无缘无故脱离队伍的那一刻起就已然置身于梦境。
现在他梦醒了,周遭空落落的唯剩他一人。冷冷的阵风吹袭过来,他唯独剩下冰凉如水的感觉。他背着那笨头笨脑的书包,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想方才的队伍兴许早已由长变短,由短变稀,直至消失变无。此时他才想起回家,他下意识感到饿意正浓,确切说他已经饥肠辘辘。
他浑身打着哆嗦,来至大门口时,出乎意料地发现母亲居然还在原地收拾着烂摊子,与她同行的摆摊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自然大吃了一惊,因为此种情景他破天荒还是头一遭撞见。因而他既未直面箭步而出,也未偷偷背躲着她徐徐渐行。事实上,此时他无形之中便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他进则浑然已无法,退却又并非己愿。而他不想直面帮母亲忙也自有他的一套理论,他忌讳被人发觉,被人识出她是他母亲,进而被人大肆嘲笑,使自己面子伤淫难耐,以至于无法抬头做人。总之,他这套理论也不过尔尔。而如今即便周遭空无一人,可他依然勇气全无,几乎对此时面对母亲成了一件异常恐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