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跟她预期的相差实在甚远。于是,她仿佛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刻意将自己冷却下来;尔后,相当严谨地在心头大致盘算着:卖了几根麻辣片、一支奶油色铅笔、和其他几个不响卖的小东小西......
未羊瞧稀奇地站在他母亲眼前,他母亲愤然一把将他推开一边,嘴里不知嘟囔了什么,他一概不知。随即,未羊又远远瞧到母亲将钱颇为嫌弃地甩到炕头,瞅着从自行车上卸下来的货箱,眼神里夹带了几丝无米下锅的绝望,仿佛未家村人无情将他家麦子用袋装了背走似的;又仿佛是在担心货箱转瞬就飞了似的。总之,满脸愁云密布。
他母亲神思恍恍惚惚游移了几分钟,不知怎么想的,回头又将散乱的皱巴巴的纸币一一捡起,心疼未羊一样一张张捋平、捋展,又叠被子一样棱角平齐叠好,摸着送进她偌大的钱包。
未羊对母亲的举动浑然不解。他暗自猜想:母亲莫非是怪罪他逢人不打招呼?或是发现他有意对她闪闪躲躲;或是其他闲杂琐碎也未可知。总之,他对母亲的举止冥冥之中略有犹疑。但无论如何,大体上讲未羊还是觉着自己见多了母亲的大惊小怪,因而此次便是再平常不过了。
事实上,对未羊母亲来说,‘相差甚远’着实对她的打击不小。此外,她还时常听闻到村上人所说的一些泄气话,或许是极其中用的大实话。他们有的说,“摆摊?得了吧!还沉不住那点麻烦钱哩!”这句话的意思无疑是说摆摊挣不到钱,还嫌麻烦,不如闲着省事省劲。有的说,“那门子生意倘要好做的话,人人都抢着做去了,还能轮到你未羊妈这来不成?”这句话的意思却说这生意赚得都是些毛毛钱,从侧面反映了未家村人基本瞧不上那点小钱;但未羊母亲不免回头一想:未家村穷得揭不起锅盖的也大有人在啊!话说未羊母亲一听到这类泄气话后心里就无形中发起慌来。碜得慌!因为她知道都是些泄气话,但又担怕这些泄气话万一在后来成了大实话了呢!
未羊母亲一整个下午以及晚上,都在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琢磨着做这本小生意的经义内涵:究竟哪出问题了?孩子们瞧不上货?还是因她新来者?瞧她不起?还是全然因为相貌原因?孩子们学会貌相......
当然,与此同时,她还慎重其事地夹杂了点人生意义考虑进去:为苦命儿子半路做生意,值得?做生意本身到底对来着,还是错?该不该做?究竟希图个啥?或者天生就是个麦地里劳苦的命?或者就该像未家村妇女们一闲下来就窜门、一闲下来手里就捏针线活、一闲下来嘴里就吧嗒吧嗒闲话短长、一闲下来就无所事事;还是一天一天没头没脑地过活着?从白熬到黑,一天就下场了;早晚饭吃罢,一天又下场了;眼睛开合睁闭,大病一两场,一辈子也就下场了......
时间该浪费的终归浪费了,她也想通了、搞明白了。她想:老天爷给她世了一个又聋又哑、前途未卜的小儿子;一个身懒嘴馋、不思好学的大儿子;外加一个有气无力,懦弱无能、且忘本忘家,蹉跎岁月的无能丈夫。
她想她想得已经够明白了!
于是,翌日她可是去得相当的早。天麻麻亮时她就起来烧饭做菜,整理商货。她给熟睡中的未羊做好饭,将饭菜温在锅里,并交代他出门时务必将门窗关严锁好;而自己火烧火燎,几乎半粒未进就急急忙忙捎了货箱草草出发了。
未羊起床照常洗脸,刷牙,漱口;揭开锅,吃热腾腾的饭菜,不慌不忙,吃罢饭,背上书包,不忘在镜子里过目一遍,将自己检查整理成标准的学生模样;出门时按照母亲叮嘱将门窗关严锁好。于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高高兴兴往学校去。距学校不远时,他就一如既往地别扭起来;这也正在他意料之中,毕竟有句俗语说的好,‘近乡情更怯’嘛!因为他距母亲不远了,担怕母亲一眼瞧到自己;这点总是在所难免。
事实上,未羊‘情怯’的心理正是担怕母亲一瞧见到他,就会跟他像熟人一样打招呼;一旦刻意那么打招呼,万一被哪个学生撞见了可不得了;那学生便会得知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小摆摊的正是他母亲的情报,进而势必会将他和母亲俩人嗤笑了之;一旦被嗤笑,那他还有何颜面做人,他在班里的薄面该往哪搁?
当然,这一切皆是他聪明的大脑臆想出来的。他以自己的观点强有力地反驳了那句俗旧的谚语——天下儿不嫌母丑。依他的观点借一步思考,也不难判断;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老师同学刀枪一样纯粹的目光之下,他慌忙臆断出来的母亲形象一样是渺小的,丑陋的,厌恶的,且令他恨之入骨的;惟其如此,只有避而远之,假装互不相认,素未平生,适才相安无事。
话说未羊这天近邻校大门时,抓了个身旁无一人迹的机会,饱吸一口恶气,‘嗖’得一下,阵风一样刮进了校园内。他一远离母亲的视野,顿觉整个人浑身都是轻的,轻飘飘的‘轻’,飘飘然的‘轻’;随即就觉得钱一进保险箱终于就安全放心多了。
一本正经做个半天学生,待到放学后,他出校门时照例保持一个冷冷的脊背给他母亲。但倘要做到视若无睹确实不易,至少他还尚未做到对待一件事认真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出校门的那么一刹间,眼睛恍惚了一下,多少还是瞅了他母亲一眼;当然,这点他倒一点也不忌讳;毕竟对他来说未能造成什么大乱子,而且他母亲也没注意到他;更何况是眼睛的功能本来就是用来瞧的嘛!他瞧见母亲依然如故,摆在了那个有半块红面馒头大小的地盘,他认为自己比喻的甚是恰当,因为地盘再不能太小了,再小就只能叫插针之地了。当然,他对那个馒头一样的地盘倒在意甚少;在意甚多的是,他发觉母亲挽起的头发蓬乱了,乱得像个鸟窝,不,准确说像个鸡窝,更像个疯婆子。他一边如阵风一样闪闪躲躲,匿匿藏藏,一边暗自思忖:这头发都乱成了鸡窝,乱糟糟的像个疯婆子一样,难道她连这个都觉悟不来?
没错,他边走边想,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更想用手帮她撩拨起来,撩拨起来整整齐齐放至母亲的耳背后去。他这种想法甚为强烈,强烈到无由分用手在空气中空抓,空撩,模样近乎失态。当然,这是在他一溜烟跑出校大门之后的事了;纯属他在安全可控范围之内的个人遐思遐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