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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萧清凝视值机员,执拗而诚恳,进入了这场“交锋”的决胜阶段:“您看到我护照是学生签证,我去美国不是旅游,是去留学读研。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远门儿,漂洋过海去一个人生地不熟,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地方,我要在那儿度过三年,或许更久。每个假期我不一定有经济条件回国,下次回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您看来,这两个箱子里装的不过都是生活日用品,每一样都可以在美国买到,甚至更便宜。但是,我在美国超市买不到家的味道!到了异国他乡,每一件从家里带过去的东西,都会陪我抵御孤独和无助,是我想家时赖以呼吸的氧气。所以,箱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我都不想放弃。”

站在他们身后排队等待值机的旅客中,有为数不少的赴美留学生家庭,都被萧清的话触动了离愁别绪,忘了等待的烦躁,一个同龄女孩眼泪夺眶而出,转头就对父母说:“妈,咱们回家,我不去美国了。”

一段话,一石二鸟,值机员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也被触动了,表情和语气都回归舒缓,说了一句揶揄、其实是安慰的话:“咱这是去留学,不是去流放。”

这句反馈让萧清红了眼圈:“没错,留学就是先有舍、后有得,舍财、舍情、舍家,这是每个留学生都要承受的代价。抱歉耽误大家时间,如果您坚决不给我这个弹性,那我情愿——给超重部分付费。”

值机员用手一指何晏脚边、装着被褥的透明手拎袋:“那是你登机携带的?也是家的味道?”得到萧清确认,她大度开恩,“得!今儿我就弹一回。”启动传送带,两只超大行李箱被送进登机通道,递还登机牌、行李签和护照时,值机员问萧清,“你去旧金山读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斯坦福,法学院。”

“名校呀!怪不得。”值机员知道自己嘴上输给一个学霸并不冤,“好好学!”挥手放行。

“谢谢您体谅,再见!”萧清转向父母,何晏冲闺女竖起大拇指,萧云朝女儿翻白眼,萧清一手挽住一个。她又一次运用了法学生特长,不但达成目的,还顺带被温柔照顾了。

一家三口走向国际出发厅入口,临别前最后这一段并肩而行,父母还在各抒己见、针锋相对,抢夺最后的话语权,灌输道不尽的叮嘱。

何晏说:“咱闺女文能辩论,武能搏击,走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萧云:“得了吧你,我最担心的就是她遗传你那个‘寸理必争、锱铢必较’的劲儿,招多少明枪暗箭!清儿,记住妈给你的十四字箴言:忍气吞声做大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动不动就跟人抬杠、和人较真儿。”

萧清:“妈,我学的就是一个抬杠较真儿的专业,美国是个法制健全的国家,鼓励‘寸理必争、锱铢必较’。”

萧云:“美国还持枪合法呢!”

萧清只好嘴头服软,安慰母亲:“行行行,听您的,不抬杠、不较真儿。”

何晏利用这一段短暂路程,较着最后一点真儿:“清儿,你在斯坦福读研这三年,爸希望你专注于国际法、行政法、刑法和民法……”

萧云不由分说打断丈夫的高瞻远瞩:“我再叮嘱一遍:JD第一年学业最重,拿到足够学分、给第二学期应聘实习律所打好基础是重中之重,你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不要惦记打工、给家里省钱,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何晏努力拉回高远的话题:“现在年轻人学法都着眼于经济收益,对公司法、娱乐法和商法热情高涨,终极目的只想做一个赚钱的法匠。”

萧云再次斩断丈夫话头:“做法匠有什么不好?人家每分钟咨询都有人付费,谁为你的理想情怀买单?清儿,你爸工资够我俩日常开销,我的工资加上辅导学生赚的外快,每月至少保证给你汇2000美元生活费,不能大手大脚,但不短你吃、不短你穿。一言为定,咱家三口分工明确:你负责好好学习,我负责努力赚钱,你爸嘛,就负责为了法治理想一身高洁、两袖清风!”

何晏:“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现在你就应该开始思考:未来留在那边,还是想回到这边?”

萧云第三次腰斩丈夫的话题:“她还没走呢,你扯什么回来不回来!我嘱咐的都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你云山雾罩、高屋建瓴地捣什么乱?”

何晏对妻子一笑:“咱俩不一直是我抓形而上,你抓形而下吗?”

“爸,我懂,未来摆在我面前有三种从业选择:一、做个把法律当生意、以赚钱为目的的法匠,要么纵横华尔街,要么弄潮CBD;二、进入美国主流司法界,冲破华人律师发展天花板;三、回国参与法治进程,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萧云抢在丈夫拉女儿下水前警钟长鸣:“前两条光明大道随便你走,最后一条绝对是羊肠小道。清儿,以你爸为鉴,谨慎禁行。”

何晏的优点就是从来不为妻子所扰,永远心平气和,继续对女儿语重心长:“中国法治建设还在路上,尚待完善,正因为这样,才有律师的施展空间,才是所有法律从业人员的历史机遇……”

萧云急了:“女孩子家,管什么法治建设!商法、公司法吃香,就业前景光明,这是现实所向。她JD学成,还回什么国?当然是去华尔街律所。女人的终极追求就是安身立命,不是名垂青史。咱家为中国法治建设捐出你一个,足够了!我坚决反对女儿毕业回国……”

这是何家打了千年的老架,每次萧清都被父母南辕北辙的两种人生观车裂。但此刻,她笑看着他俩,不加干涉,因为在未来很长很久的日子里,她再也听不到这种标志着“家”的拌嘴……

几乎缺席了女儿从小到大一切人生大事的何晏,这一次到机场送行,已经是史无前例。何晏身份特殊,他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总局的一名检察官,更早时候,他是冲在一线的刑警。因此,萧清一出生,就随了母姓,父亲的身份和工作是她从小到大的忌讳,所有同学和朋友都不知道她有一位检察官父亲,更没人了解:萧清立志学法,是顺理成章的家世熏陶和不二选择。

萧清一不小心,泄露了心底的恋恋不舍:“下次再听你们俩拌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得萧云鼻子一酸,潸然泪下,她张开手臂抱住女儿,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萧清坚决不允许自己在父母面前流泪,把送别变成一场黏黏糊糊的流连,她断然挣脱出父母的怀抱,灿烂地微笑:“就在这儿告别吧,爸、妈,我走了!”然后大步流星,洒脱而去。

萧云想去追赶女儿的背影:“清儿,妈还没叮嘱完呢……”被何晏一把拉住:“咱们永远也叮嘱不完。”他们看不到萧清脸上,眼泪终于还是决了堤。

CA985冲上云霄,载着萧清和缪盈以及她们的理想,飞向美国。来自同一座城市、乘坐同一架航班、飞往同一个地方、就读于同一所美国名校的两个女生——缪盈和萧清——本来彼此不识,无缘谋面,一个坐头等舱,一个坐经济舱。如果不是一场突发意外,她们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没有了从此以后的缠绵纠葛和命运跌宕。因为这场偶遇,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恋人、家人的命运,于这个节点,拐去了另一个方向。

航班进入夜间飞行,经济舱里一片昏暗,所有乘客里倒歪斜,都在沉睡。套着颈枕、戴着眼罩的萧清,上身以匀速向过道倾斜,栽到极限,扭曲成一个可笑的折角,终于把自己别扭醒了。她揉着僵硬的脖子,起身在过道里做伸展运动,然后,视线定在分隔经济舱和机舱前部的布帘上,一条缝隙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前面的豪华经济舱仿佛伸出一只小手,招引着萧清“快来、快来”。

布帘缝隙被萧清鬼鬼祟祟的小脑袋撑大,探头探脑、贼眉鼠眼地扫视一圈,偌大的豪华经济舱空空荡荡,只有一名乘客躺在最后一排相连四座位上睡大觉。因为性价比低,位于公务舱和经济舱之间的豪华经济舱经常空载,没有乘客,这给了萧清可乘之机。前后左右勘查一遍,确定没人注意她此刻的不法行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进入豪华经济舱,蹑手蹑脚溜到最前排,把相连四个座位的座椅扶手一一抬起来,上去躺下,垫好枕头,盖好毯子,心满意足地在自制“床”上伸展僵硬的四肢,然后热情讴歌自己:“免费升舱就是这么简单!”

正要任性地进入安眠,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压抑的呻吟声传来:“嗯——嗯——”听上去很痛苦。萧清被惊醒,侧耳倾听,“哎哟——嗯——哦——”呻吟声近在咫尺,清晰可闻。她躺不住了,起身努力辨别声音来源,终于发现呻吟声来自一帘之隔、更前面的公务舱。

萧清重新下地,掀开通往公务舱的布帘,往前探视,整个公务舱乘客不多,也都在睡觉。呻吟声又起!萧清循声寻找,锁定声音来自公务舱最后一排、和自己的“床”仅一帘之隔的座位,那里只有一个女孩,身体蜷缩在座椅上,手捂肚子,呻吟声就是她发出的。

萧清轻手轻脚来到女孩座位前,俯身询问:“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座位上的女孩仰起表情痛苦的脸,是缪盈,她和萧清就这样相遇了。

“我肚子痛,抱歉打扰到你。”

“没有没有,我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缪盈为在独自痛苦的时刻有人前来关心而感动,勉强而虚弱地冲萧清微笑:“谢谢你!”

“疼多久了?”

“几小时前开始,越来越严重。”

“大姨妈还是肠胃炎?”

“都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萧清热情的铁拳又拔了出来:“来,告诉我你哪儿疼?怎么个疼法?”

“你学医的?”

萧清像煞有介事:“略懂。”

缪盈用手示意自己腹部:“刚开始痛在肚脐周围,但是很奇怪,痛点不固定,一直在移动,这会儿蹿到右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