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盈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宁鸣的呢?
本科前两年,她对宁鸣毫无印象,直到大三,他以一种大义凛然、慷慨作死的姿态,摔进清华登山队。每一次,缪盈从训练馆岩壁顶部俯瞰着宁鸣坠下时,歧视感就油然而生:这货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十二年考进清华的终极意义——难道是为了找摔?
什么时候有了不同?就在她和他严丝合缝合体悬吊在冰缝里时,急速降温、神志模糊的宁鸣突然说了句之前没有一丝铺垫、之后也没有任何后续的话——
“就算为你死了,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缪盈听得清清楚楚。剩下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她抱着除了书澈外第二个和自己如此之近的男孩,在记忆里搜寻有关他的一切,豁然开朗,明白了宁鸣的一切,皆因她而起,可他从未对她吐露过一个字。
之后遭遇世贸天阶跨年夜的“无名氏表白”,各种花式求爱,缪盈见得太多,从不为所动,何况,表白者还是个不肯亮名的货。但这次与众不同,因为视频最后的文字暴露了“作案凶手”,那句“即便不能和你在一起,爱你,也是最美的事情;就算为你而死,也是最好的归宿。”让缪盈锁定了:“他”——就是宁鸣!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因为,只有缪盈听他说过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没有印象。
随后不久,宁鸣来到音乐教室,似乎为她专程而来。在书澈出人意料地回国,突然出现在那里前,缪盈已经明白无误,预感到宁鸣即将要出口的话,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宁鸣看见书澈后,眼里瞬间熄灭的光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缪盈和宁鸣,回到各自轨道上,还原为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因为缪盈也是一条看得见来路、看得见去向的河流,她的人生注定流向书澈,没有任何分岔,毕业典礼后,她将漂洋过海前往美国,与他会合。
本以为就这样不言一句、不语一字地结束了。但今天,宁鸣再一次向全世界亮明他的爱,又再一次在旋涡中心置身事外,以轰动而缄默的方式对缪盈说:再见,我的爱!
缪盈穿过众人、投向宁鸣的眼神,望了很久,都得不到哪怕只是一瞥的对视;那个又傻、又逗、又牛的宁鸣,那个除了在神志不清状态下露过一句、此外四年铁嘴钢牙的宁鸣,始终不抬头看她。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那个人是他。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大学,就这样毕业了。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宁鸣对缪盈刻骨铭心的暗恋,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大学毕业是狼奔豕突的,狼奔豕突滚出宿舍,狼奔豕突四处觅房,狼奔豕突被HR挑拣,狼奔豕突被撵到社会的门口。在一片狼藉、人去屋空的男生宿舍里,宁鸣正打包自己的行李,然后,最后一个离开。他感觉门外来了一个人,挺身回眸望去,缪盈站在宿舍门口。
在毕业典礼的正式告别后,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见面,两人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
“嘿。”
“嘿。”
缪盈走进宁鸣宿舍:“都走了?”
“都走了,我是最后一个,一会儿也走。”
“你去哪儿?”
“蹭住在一个哥们儿那儿几天,一直在找房子,适合我的房子不好找。”
“你工作落实了吗?”
“也在找。”
宁鸣无一确定的处境,让缪盈的关切无处落脚。
宁鸣把话题从自己转移到她身上:“你什么时候走?去美国?”
“8月6日,中午12:20起飞,国航CA985。”缪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飞往美国的日期、时间、航班号说得这么清楚。
宁鸣知道这真是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真好!你盼了四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牛逼闪闪的斯坦福,还有牛逼闪闪的他。”
缪盈又把话题移回到宁鸣身上:“你未来有什么规划?”
“我?没有规划,等着被规划,一眼可见当码农,一眼可见的平凡,不是谁都像你那样生而不凡。”
一条清楚可见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对此都无可奈何。
缪盈只能由衷祝愿:“我相信你会很好!”
宁鸣的祝愿更加真切:“你一定更好!”
他伸出手,想最后握一下她的手,她却一步跨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他,须臾,迅速松开,向门外后退:“我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什么,“差点忘了为什么要来找你,你有没有在音乐教室捡到过我的陶笛?”这是缪盈为自己主动来找宁鸣寻找的一个理由。
“没有。”宁鸣撒了谎,因为他自私地想留住一件铭记她的信物。
“还有,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四年,你就没遇到过一个让你喜欢的女孩子?”
宁鸣心里回答:遇到了,又怎样?两条平行线能相交吗?
他的答案是:不能。
她的答案也是:不能。
宁鸣望着缪盈,说了一句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如果不能让你喜欢的女孩子幸福,你的爱就没有意义。”
所以,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再见。”缪盈转身离去,走出了宁鸣的世界。
缪盈抽走了世界的全部色彩,再也没有为之亢奋的光亮和为之迷醉的斑斓,宁鸣坠落在自己的凡尘,每天,每时,每刻,行走于凡世的角落,履行着凡人的历程。他并不灰败颓废,也不寂寥潦倒,因为他并不为自己的出身和家庭自卑,只是有一种面对现实的理性。现在,他服从理性,流向他该去的生活。
四处面试求职、辗转奔波于互联网公司和人才招聘会之际,“2013年8月6日12:20”,这个时间每每让宁鸣心跳加速、灵魂出窍,他不知道它为什么像烙铁一样烙在了记忆里,也不知道自己要拿这个被镌刻过的时间节点怎么办。
2013年8月6日10:30,宁鸣坐在招聘公司的面试现场,等待招聘主管翻阅完他的个人简历,眼睛不时瞟上墙上的挂钟。就在招聘主管抬头张嘴问他:“你对薪金待遇有什么希望和要求?”显示面试进入实质阶段时,宁鸣突然站起,冲出面试场,冲出电梯间,冲出写字楼,冲出CBD的钢筋混凝土森林,在机场快轨即将关闭车门的一瞬间,冲进车厢。
奔跑吧青年,这也许是生命里的最后一次撒欢!
宁鸣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北京—旧金山,CA985”的国航值机柜台前,把九曲十八弯的旅客长龙的每一张面孔过了几遍,没有找到缪盈。最后一丝机会都不给予——这是上天对他的终极安排,宁鸣决定放弃。
转身掉头离开的瞬间,他和身后一个低着头、正从双肩包里往外掏护照和纸质机票的女孩猛烈相撞,对方“哎呀”一声惨叫。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仰面朝天躺倒在地的,反而是宁鸣。被他撞到的女孩好好站着,手里的双肩包倾倒在地,包里东西散落一地,她身后不远停着一辆行李车,上面叠放着两只超大个儿的行李箱,行李箱之上,还摞着一个装被褥的透明手拎袋。
她叫萧清,这个夏天也刚从北**学院本科毕业,拿到了斯坦福法学院JDAD,即将踏上缪盈同一班飞机,飞往旧金山,开始一只留学狗的生涯。如果没有宁鸣这一撞,萧清和缪盈、和书澈,或许永远都是各不相交的平行线,但是这一撞,把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她的辛酸苦辣和悲欢离合,永远地,和他(她)们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