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问的是离恨谷的人去哪里了,而不是关于我是谁的问题。”齐君元不想让肥脸将谈论的中心带偏,所以很明白果断地把话头拉了回来。
“离恨谷遇到突然而来的外部侵扰,所以全数离开,另寻秘处安身。”
齐君元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话是假的,如果真是突然遇侵扰离开,谷里居所怎么会如此整齐不乱。而且既然有外部侵扰,又留下他们两个人干吗,这不是在给外部侵扰的人留线索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们两个就不是专门等我的,而是等那些不该回来却又回来的人,以免被外部侵扰的力量拿住后透露更多离恨谷的秘密。”齐君元顺着假话揭穿另一个假话,这种借力打力的方式虽不算话兜,却是显示出齐君元的才智。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告诉那两个人,他不是傻子。
“你从何看出?”肥脸的语气淡淡的。
“因为我在自己居住的树上木阁中时,你们突然出现、双双夹攻,所持的是杀势。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你们所要做的还是解决不该回到离恨谷的人。而在我逃脱之后,你们才接到需要我去行刺局的指令,所以在秘密点候了我五天。”齐君元的分析有理有据。
“你错了,那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收到指令,我估计你也看到了‘信鹞催门’,那信鹞送来的正是带你回南唐去做重要刺活儿的指令。”
齐君元嘴巴微微一撇,摆出些不信的样子。但其实他心里已经信了,因为肥脸的这句真话恰恰推翻了他自己前面说的假话。如果是那只催门的白颈信鹞带来和自己有关的指令,那么他们就不是专门在此处等候自己的,之前他们两个留在离恨谷中又是为了什么呢?
看到齐君元不信的表情,肥脸又补充道:“双双合击只是好奇,想考量一下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竟然要让我们两个陪你去淮南做刺活儿。如果真的是要你变成死人,又何须两人合击,我的刀子便可以让你永远居住在你那个木阁居室里。”
“你的刀?可以让我出不了木阁?”齐君元嘴里在问,脑海中同时也在飞快地转着。他想到了将自己钉在地上的那三把从天而降的小刀,然后一个激灵中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即便在离恨谷中也是一个传奇的人。
“你是庖天下!”齐君元的表情震惊而呆滞,这是他以往从未露出过的表情。
庖天下,本名樊安海,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江湖上电刀门的当家,人称魔庖丁。电刀门刀法有两绝,快刀和飞刀。仗着这两项独门绝技,电刀门在后梁时就已经纵横西北地域,掌控多条商道和货市。
但是后来有西北三大刀堂和护商帮为争夺利益合伙设计,调出樊安海,血洗电刀门。并抓住樊安海妻儿作为要挟,让他从此退出西北,让出商道和货市。
樊安海突发飞刀杀死自己妻儿,然后转身逃走。他情愿妻儿死在自己手上,他情愿抛去所有负累来复仇,也不愿保全全家来遭受屈辱。
樊安海逃走后,找到离恨谷。由于他本来就是技击高手,所以只用了两年时间再作提高,然后就以力极堂谷客身份出来报仇。虽然只有两年时间,但是离恨谷技艺再加上他原有电刀门的绝技,已然将其打造成了天下最会用刀的刺客。
樊安海回去复仇,从三大刀堂和护商帮中所有主事人的妻儿、父母、亲戚、朋友杀起,一月之中杀二百一十七人。让那些仇人始终沉浸在痛苦和恐惧之中几近崩溃。直到最后杀得没得杀了,他才只身闯刀堂,破五行刀塔、翻天覆地千刃房和铁马风沙阵,将三大刀堂和护商帮中所有主事之人和高手尽数杀光。
此一战震惊江湖,但没人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因为现场没留一个活口。而且最终也没人知道到底是谁所为,只推测或许是与两年前血洗电刀门有关。由于六扇门查勘之后发现所有人都是因刀伤而死的,所以便将此称为魔庖丁案,并一直悬案搁置。倒也不是不想解此悬案,而是没有一任官员敢细究此案。因为杀得了三大刀堂和护商帮的人,要出手杀光一个地方府衙会更加轻松。
复仇事了,樊安海觉得世间再无留恋。于是重回离恨谷,加入度衡庐,他应该是唯一一个由谷客身份进入度衡庐的。然后他将自己隐号定为庖天下,用三字隐号不仅是度衡庐唯一的一个,而且也是整个离恨谷中唯一的一个。但是谷主同意了,所有属主和谷中宿老也没一个人反对,或许他们都觉得一个能制造魔庖丁案的高手就应该用如此狂妄和有别于人的隐号。
“你真是庖天下?”齐君元提高声音再问一句。
肥脸很认真地看着齐君元,然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齐君元长长地吁出口气,尽量快速地平复自己心情,因为他从未想到自己这些天是在多么凶险的边缘徘徊着。
沉默了许久,齐君元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这种尴尬:“樊老,你二位考量我之后觉得怎么样?”
“原来觉得还行,但是现在觉得有个缺点,话太多。要是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庖天下朝郁风行努努嘴。
齐君元笑了下:“其实我和你一样,到做刺活儿时话就少了。”
庖天下微微一怔,他没想到齐君元对他的了解会如此细致。
还没真正进入淮南地界,就已经能够体会到纷乱的战争氛围了。沿途虽然稻黄果坠,应该是田地里开始忙碌的时候。但是举目望去,并没什么人在田间树下收取一年所获。并不是他们不吝这些收获,而是相比之下他们更吝啬自己的生命。所以本该收获的人都在路上逃难,越往淮南去沿路逃难的人就越是熙攘。
本来因为白天路上人多,他们的马车一路狂奔会惊世骇俗,所以改成日宿夜行,而郁风行的纸马化天骥本来就是夜行比白天更快。但到后来夜行也不行了,因为有许多难民夜间就在道路边过夜,马车疾驰很可能会压撞到他们。再有不管白天黑夜,像他们这样的极速狂奔肯定会被注意到,然后再被添油加醋地传播开去,让更多人知道,这种情况在刺客行中是大忌。所以到淮南后他们发现事实和想象的差距很大,并不像樊安海最初所说,只要有郁风行在就能及时到达淮南的任何地方。自从过了舒州之后,他们就只能在夜间随缰缓缓而行,因为到夜间所经道路两旁全是逃难的人在就地过夜。
但是他们这个车子还是有一个特别之处会让别人感到讶异,就是前行的方向总是和那些逃难的人相反的。逃难的人是远离灾难和危险,而夜间一辆孤独的车子晃晃悠悠地在朝着灾难和危险的方向前行。即便是缓行,仍然常常会被人误会为夜间的游魂,并且当奇闻异事传播开来。
至今淮南一代仍有“夜神巡杀地”的传说,说是此地每到有战争、灾难发生之前,都有夜神驾阴风巡游的预兆。是为了提醒阎王册上时辰未到的众生离开杀地,免得地府突然间鬼满为患。而这个传说很可能就和齐君元他们三个夜间驭车而行的事情有关,早在五代十国时就已经给当地百姓留下了臆想和寄托的空间。
虽然三人同行,但齐君元完全是懵懂状态,他不知道樊如海他们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而到后来,他觉得樊如海和郁风行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只是与逃难的人方向相反,一直朝着最危险的沙场前沿而去。
这是一个极少有的现象,一个刺客被两个更高级别的刺客押着去做刺活儿,而三个人竟然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刺杀的又是谁。
定策难
沿路他们听说了些消息,说大周军早就已经突破南唐境,并在河口、涂山、潢川与南唐军形成三处胶着点。幸好是南唐淮河水军营据河而战,阻止了大周军的长驱直入,也使得周军后续兵马粮草不能为继。否则的话这三处胶着点都可能无法形成,周军过河之后便会横扫淮南、无可抵挡。
从这消息推断,齐君元最初觉得自己这趟的刺活儿应该是针对南唐军的某处高级将领,比如说淮河水军大帅、清淮节度使。可庖天下说过,除了自己这三个人,还有众多刺客在淮南等候,而此处洗影儿的谷生谷客全都起水,为刺活儿铺垫或直接参与刺活儿。这样的规模刺杀不可能只是针对一个军营大帅,刺齐王刺吴王都没用这么大的排场,除非是刺元宗李璟。难道真像自己之前的猜测,李璟亲自去往淮南督战了?但是过来时已经通过各种公文、诏书看出李璟一直在金陵,而且他是个畏怯之人,怎么都不可能亲身亲历危险的战场。可除了他又会是谁呢?
齐君元突然间灵光一荡,脑子里整个翻了个个儿:“是了!李璟虽未曾来淮南,可周世宗却是御驾亲征来到淮南,莫非这一回的刺标是他?”齐君元的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可能的,刺客行中接活一般不问理由。今日替你消恨,明天再替他复仇,今天的恨主很可能就是明天的刺标。南唐已经死了两个皇位继承人,而且国家正遭受别人入侵,所以现在也该轮到其他国家的重要人物成为刺标了。
可如果刺标真的是周世宗,那么离恨谷这一趟的安排便是不够妥当的。周世宗身边肯定有诸多高手,然后手下将领中也不乏江湖出身的好汉豪杰。所以虽然撒出洗影儿的谷生谷客打听周世宗具体所在和行踪,隐蔽性看似较强,但还是有可能会被对方有所察觉。而且据庖天下所说,除了他们和洗影儿外,还有许多各处参与刺杀的谷生谷客也都在周边聚集。大周兵马虽然未大动,但秘行组织肯定先行出动。所以聚集如此多的谷生谷客过来,也是极有可能会被大周秘行组织发现的。
其实周世宗虽然是一国之君,但现在是在外御驾亲征,纵横沙场,各方面的安全防范肯定是大大低于在京都皇宫之中的。所以只需要用个别厉害刺客混入周军,然后采取立功、行贿等手段尽量往中心组织和高层接近,反而可以不显山不露水,有更多机会到达对周世宗可靠下手的最近距离。或者是在战场上利用混乱和无防范的角度,采用远射杀器远距离刺杀。
如此大的刺局应该是离恨谷中最高级别的主事人来布局下兜,而且身边肯定不乏智囊协助。连庖天下、郁风行都只是陪着自己一起做刺活儿的,那么主事之人和他身边出谋划策的智囊层次能力就更可想而知了。像这样层次能力的一帮离恨谷刺客,他们肯定是会注意到每一个细微的环节,将整个兜局往自己最有利、最有可能的方向推动,所以怎么都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大的策略方向上发生错误。除非,除非他们的目标不是周世宗!
不是周世宗那还有谁值得动这么大手脚、下这么大本钱呢?齐君元困惑了,他已经无思路可循。
就在大周与南唐兵马攻杀相持之时,也是齐君元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在这相持的战场周围到处游荡的时候。蜀国的成都却是一片欢腾喜庆的气氛,家家户户挂灯张红,沿街都是吉幡彩旗。那感觉就像过年一样,不对,应该比过年更热闹。
大周伐蜀,蜀国丢失凤、成、秦、阶四州。这四州中成、秦、阶三州为契丹灭后晋时主动依附后蜀的,而后后蜀出兵又将凤州拿下。虽然四州原本就是蜀国的妄取之财,但是已经是长到自己身上的肉,现在硬生生被撕了去,对于孟昶而言心里怎么都不可能感到舒服。而毋昭裔、赵崇柞这些老臣就更加觉得心痛不已,因为失去这四州对于蜀国整个局势来说不仅是陡然少了一道屏障,而且是失去了东进与北扩的立足点。
但是毋昭裔、赵崇柞这些老臣的心痛是无法安抚的,除非趁着大周与南唐开战之时,蜀国再度出兵夺回四州。而持有这种想法和建议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在毋昭裔、赵崇柞的带领下曾多次找机会向孟昶表达了这种心愿。
不过也有人是竭力反对这种做法的,比如说王昭远,他所持观点也不无道理。原来大周攻伐蜀国之时,南唐并未曾出力协攻大周,逼迫大周首尾应接不暇而从蜀国撤兵。而这个时候蜀国去夺四州的话,正好实实在在地是在帮南唐解围。他人未曾对我仁,我又何必对他义?而且大周如果攻南唐失利,说不定就会迁怒于蜀国,转回头来全力再伐蜀国。而且从双方现在形势上看,也是对蜀国不利。当初蜀军以守御攻尚且不是周军对手,现在换成以攻夺守,那难度就更高了。很显然,王昭远这些观点都是建立在交易理念上的。他可以成为一个很斤斤计较的生意人,但绝不会成为一个叱咤政坛的政治家、军事家。真正做大事者应该不拘小节,不吝小利,与人恩惠其实就是与己天地。
偏偏孟昶也是个出不了大手笔的人,自从李弘冀因病早逝的消息传到蜀国之后,孟昶便完全将南唐这个在地理位置、军事实力上可相互利用的最佳强援给放弃了。因为李弘冀不在了,南唐再没他信任的人。假如李弘冀还是个活太子,那么他倒真的会考虑趁此机会出兵夺回四州,同时助南唐解困。那样即便元宗李璟不认这个账,李弘冀也是会在合适的时候给予蜀国回报的。
朝堂之上的事情有所纠结,只有两个女人可以给他安抚和劝慰,甚至可以建议他作出怎样的决定来,这两个人是秦艳娘和花蕊夫人。
如今的秦艳娘不仅是在**上让孟昶极为依赖,而且在一些决策事情上也会让他听取她的一些意见。这一点如果作为秦艳娘和花蕊夫人的争斗点的话,秦艳娘又是要略胜一筹的。
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孟昶经常会莫名间想到花蕊夫人,即便是正在与秦艳娘纵情之时也会如此。而且每当想起,心中便抓挠般的难受,好像不马上见到花蕊夫人心肺就会被掏空一样。
所以与前段时间相比孟昶去花蕊夫人处的次数多了许多,而且仍和从前一样喜爱花蕊夫人的词曲,也热衷于在花蕊夫人身上获取欢愉。虽然每次去往慧明园,只要用了“培元养精露”,他便犹如金刚附体,久战不泄,让他在享受欢愉的同时找回不少信心和雄心。但在一些国家大事上,孟昶却很不愿意听取花蕊夫人的意见,即便有些意见是十分中肯有利的。因为他下意识中会对花蕊夫人给予自己的建议产生一种抵御的心理,而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和花蕊夫人的方式方法有着很大的关系。
花蕊夫人本性是个心地慈悲之人,不喜争战。但她出身于官宦之家,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熏陶便与一般人家女儿不同,深晓国应全、君不辱、士御外的道理。然后又身为蜀皇宠妃,有一群德高望重的老臣、重臣拥护,这也促使她在很多时候必须努力成为一个重要的政治角色。也就是说,她的本性在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下,已经完全被家国利益和为臣为妃的情理压倒,或者说已经转变。多年之后花蕊夫人被赵匡胤夺取,她曾感慨蜀国的失败,写下“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由此可见她骨子里另一种忠义刚强的天性所在。
这一回也是一样,花蕊夫人自己本身就觉得蜀国白白丢掉四州是奇耻大辱,于国、于君、于民都是大凶大害。然后再加上毋昭裔、赵崇柞等人不停地进言,所以她很坚决地站在毋昭裔、赵崇柞等人的立场上。多次找机会劝言孟昶,再度出兵夺回凤、成、秦、阶四州。
但是孟昶对花蕊夫人的话却不以为然,到后来甚至有些厌烦。这也难怪,朝堂之上毋昭裔、赵崇柞他们这类话正说、反说、旁敲侧击着说,他的脑袋都已经听晕了。心中本来就因为此事窝囊很不舒服,别人还拿出来反反复复地说,这能让孟昶好受吗?而花蕊夫人再加劝说,其方式方法也全是官家的一套流程,孟昶便如回到金殿之上,他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秦艳娘的态度却完全不是这样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劝说孟昶该如何去做。只是在这个时候加重了孟昶现在完全依赖的梦仙丹和“仙驾云”的分量,然后在狂风暴雨般的疯狂激情中将孟昶送上神入九霄、魂游天庭的极致感觉,让他情愿为了拥有这样的感觉而放弃其他一切。
然后在孟昶惬意舒坦之时,秦艳娘提出开个芙蓉大会。年初为解马瘟和防止再有类似大范围疫情出现,他们在成都里里外外和周边旷野山岭上种下各种品种颜色的芙蓉花。现在芙蓉花已经到了盛开的季节,孟昶以芙蓉大会为名,出宫登城与百姓同赏芙蓉。这样既可以安抚百姓前段时间因为战乱而产生的惊恐慌乱情绪,让大家知道蜀国仍旧是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另外也算是以此犒赏参与对周战争的官兵,让他们在芙蓉大会期间尽情欢乐,消除征尘和疲乏。
其实这个时候孟昶心中仍为发不发兵的事情而纠结,但是秦艳娘给他的欢愉让他暂时忘记了这种纠结,所以他可以比较客观地来审视秦艳娘的建议。经过稍许的考虑,孟昶觉得芙蓉大会的作用与发不发兵并无冲突。前段时间蜀国兵败,现在正是需要提升全民士气、休整官兵的时机,芙蓉大会真可能有这样的作用。即便最终决定发兵了,这个大会也是有利而无害的。
七宝器
芙蓉大会这一天,当孟昶被文武百官和众多嫔妃簇拥着登上城楼之后,他蓦然惊怔住了。那一番景象是他梦中都未曾见过的,就算有人告诉他是来到仙界神域,他也都会相信。
城里城外的芙蓉花全开了,仿佛霞绕锦铺一般。近处缤纷炫灿,远处氤氲飘荡。整座城都被花团簇拥,香气熏人,不是天上胜似天上。
原来孟昶认为花色最美处是在花蕊夫人慧明园中的牡丹圃、红栀圃,但此刻见到的花景与牡丹圃、红栀圃相比又有不同。牡丹、红栀虽美艳香醇,但只有少许,只能赏看之中撩拨心扉。但眼前这芙蓉花色却是将人完全融入浓艳醇香之中,是改换了天地、改换了江山、改换了心胸。
孟昶转头再看看身边雍容秀美的花蕊夫人,婀娜妖冶的秦艳娘。此时此刻,他心中不由感慨,有这样一方花重锦覆的江山,有如此美人相伴,还要更多城池土地有何用。多些穷山恶水在手中,也是徒添负累和烦恼。
此时花蕊夫人见到如此景色,也不由感慨惊叹,激情荡漾之际一首词便已经在心中酝酿而成。但扭头看到带有满脸得意之色紧依在孟昶身边的秦艳娘后,那满怀激情和酝酿好的词顿时风吹烟云般地散了,就连说出的话也多了些其他味道:“没有想到,这山野俗花竟然也能斑斓城郭、缤纷宫院。不过都是刻意而种、蓄意而育,否则不会如此迷人眼、惑人心。”
“的确是刻意而种、蓄意而育,就像花蕊姐姐的牡丹和红栀子一样。花艳一半任野性,还有一半呵护来。其中玄机姐姐应该是最懂的。”秦艳娘轻笑着回了一句。
“但野俗之花终究并非大正之色,只能一时间以多逞胜叠艳压翠。殊不知多了便腻了、烦了,之后便更不值了。”花蕊夫人像是在自语,但秦艳娘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
“大正之色如若深藏不见,也就只能摹画成绣而已。虽是有芳名远播,实际上花的艳色已是僵了、死了,反倒不如叠艳的野俗之花活泛生动,以多不仅是能逞胜,而且能够入人眼、入人心,咯咯!”秦艳娘言语毫不隐晦,句句针锋相对,说到最后轻笑出声,很是得意。
花蕊夫人虽然是宽容之人,但也受不住秦艳娘这种态度,于是俏脸一寒,准备再教训秦艳娘几句。而就在此时,旁边有人上前报知,大德仙师申道人前来求见皇上。说他带来一个献宝之人,要将一件土中挖出的宝贝献给皇上。
孟昶出宫,安全护卫的级别是最高的。所到之处,会有一个以他为中心的防护范围,这个范围的半径至少是在远攻武器有效杀伤距离的两倍以上。在这个范围内,所有的人都预先确定是完全可靠的。他们基本都是由不问源馆、外廷九经学宫和内宫御前侍卫组成,然后靠近外围还有皇城护卫的龙盘营链甲军。这四种护卫力量其实分属于四人管控,不问源馆归赵崇柞,九经学宫归毋昭裔,内宫侍卫归华公公,而外围龙盘营链甲军归王昭远。
在如此严密的保护下,所谓的与民同乐最多只是同时,而绝不会同一处。在这一点上,孟昶根本无法与楚地周行逢相比。即便是其他国家皇帝、国主,也都不会像他这样如临大敌、水泼不进。这也难怪,其父孟知祥身在深宫之中还被刺客突入刺杀,这惨痛的事情在蜀国、在孟家肯定会被引以为戒。所以即便是为皇上献来宝贝的人,也只能在很远的距离外等候着。
宝贝是由可以在孟昶面前随意行走的申道人转呈的,但即便是申道人转呈,也由不得他直接交给孟昶。申道人在蜀国的地位其实很微妙,蜀皇孟昶虽然很是相信他,但朝中众多重臣高官却是不信任他的。这情形其实和王昭远有相似之处,因为他们的出身和来历都是底层,没有任何显赫背景,所以不被蜀国的上层集团所容纳。申道人现在虽然被孟昶封作大德仙师,其实在朝堂之上是没有任何权力和地位的,毋昭裔、赵崇柞甚至还会时常派遣九经学宫和不问源馆的高手监视他的行踪。所以申道人转呈的宝贝先是经过不问源馆和九经学宫的高手们几道仔细检查,看清这宝物是真是假、有无机关暗兜存在。确认没有问题后再交予赵崇柞查看,最后才会由赵崇柞交到孟昶手中。
这是一件沉重的宝贝,伸手接过宝贝的孟昶差点就没抓住。而当打开包住宝贝的青花布后,当一片金光混杂着几道五彩光芒射入孟昶眼睛后,他知道宝贝这么重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那宝贝整个是用黄金铸造的,在上面还大大小小镶嵌了七块宝石。而如此贵重华美的宝贝竟然是一个尿壶,是从古至今全天下唯一的一只七宝黄金溺器。
“这东西怪异啊,是从哪里得来的?”孟昶未曾说话,旁边的毋昭裔就已经抢先问申道人了。
申道人根本不理毋昭裔的茬儿,他朝着孟昶躬身为礼、面带笑容,就像没有听到毋昭裔的问话。他这是在耐心地等待孟昶的问话,他觉得只有在孟昶带着好奇亲口问了,那么再将心中有些按捺不住的大好消息在今天这个大好日子、大好时辰里亲口告诉孟昶,这才具有突然的震撼效果。这是一个可以让孟昶心情再度亢奋的消息,也是一个可以将孟昶暂时忘却的记忆彻底消除的消息。而自己只要操作到位,这也是一个会给自己带来世代荣华富贵的消息。
“一个溺器何必如此奢侈。”孟昶拿着那尿壶,在闪动的金光和七块宝石端庄瑞光的映照下,心中也不由觉得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普天之下,只有皇上您有资格如此奢侈。”申道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在拍马屁。
“为什么?”孟昶感觉申道人话里有话,于是追问道。
而一旁的毋昭裔、赵崇柞、王昭远更是听出申道人话里有其他意思,也都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发现这宝贝的是父女二人,他们是靠在金堂一带水滩挖找印石、磨印石为生的。这宝贝应该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刚捡到时裹满泥土,仔细清洗之后才显出如此金光宝气。”
“这父女两个倒也不易,天赐如此宝物,倒不去私下谋财,还想着进献给我,倒是要好好赏赐一番才合适。”孟昶身心全被这只金光宝气的溺器所吸引,竟然没有仔细听申道人话里所说到底带着什么其他意思。
“这种宝物落在民间,谁都不敢私下谋财。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露相就可能惹祸上身。所以进献给皇上是最为明智的做法,既可凭此获取赏赐,而且还没有一点危险。”赵崇柞在旁边说道。
“其实仙师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这宝贝出现的地方很重要,那两个发现宝贝的人也很重要。”虽然申道人只说些表皮,毋昭裔却已经想到了很深远的地步。
“皇上,这宝贝是从金堂河滩上游冲流下来的,而且裹着泥土,说明是从深埋的隐匿处冲出。金堂这个地名的由来据说和古金沙国有关,而古金沙国传说是以黄金为图腾。不仅本国产金,而且四处搜罗掠夺金子。金沙国所产黄金为真正的纯质金子,并非早期中原一带以黄铜为主的杂金。从这宝贝金质成分和年代上判断,这很像是古金沙国遗留下来的。之前不是就有传言说各国追查的巨大宝藏是在蜀国境内吗,那宝藏会不会就和莫名消失的古金沙国有关?而之前无脸神仙曾给广汉耕户下过‘富可坐金嬉’的仙语,广汉就在金堂上游,现在又有这宝贝出现,那么宝藏会不会就在广汉一带。”申道人再不卖关子,而是急急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因为毋昭裔的思路已经接近关键,要是让他抢着说了,自己的功劳就会剧减。
“对对对!你这一说还真是有道理,这只七宝黄金溺器真有可能就是宝藏中流出的。”孟昶瞬间脸上放油光、眼中放彩光。
“就算能够确定那宝藏真在金堂上游,要没有宝藏皮卷也是无法找到的。首先金堂就有中河、毗河、北河汇流穿境,所以这金溺器是哪一支流冲下无法确定。而往上到达广汉,又有青白江、湔水、石亭江、绵远江及其支流白鱼河、蒙阳河六流而过,这就更难确定是由何处冲来的。”毋昭裔熟知蜀国地理,所以立刻作出反驳。也的确,就凭一个沿河冲下的物件,便想在山山水水之间找到一个神秘宝藏的所在,那真的是不大现实的事情。
“所以我说除了要赏赐献宝的父女两个之外,还应该将他们留下来。因为他们是见过宝贝最初是什么样子的,而且是他们一点点清洗干净的。所以知道宝贝最初裹着怎样的泥土,凸凹处又是夹带着怎样的细沙。凭着这些线索溯流而上应该可以找到大概的地方。这宝贝是金子的,分量很重,沉在水底不易被冲。所以我觉得藏宝贝的位置不会离发现的地方太远,要冲得太远的话,上面也就不会包裹太多泥土了。”申道人一副非常自信的样子,但只要是内行便能听出,他所说的话里谬误不少,而且表达上也不贴切。似乎是什么人教过,而他并没有全然记住。
赵崇柞迈出半步出声纠正:“蜀地河流穿山越岭,水面势大,水底暗流更劲,就算是山上滚落大石,也全无阻碍直冲而下。金溺器拿手上虽重,但在那水流之下冲流极快,所以不会是太近距离……”
“好了好了,不管是近还是远,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巨大的宝藏是在我蜀国之内。”孟昶打断了赵崇柞的话,他其实很不愿意听毋昭裔和赵崇柞说话。这也难怪,赵崇柞的话是在阻止他心中兴奋,是在破灭他看到的希望,是个人听到这话都不会开心。
而申道人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溺器和两个人,更是给孟昶带来了自信和决断,让他心中尚且缠绕的纠葛和不爽被快刀斩断。宝藏中意外流出的一件东西就已经是如此价值的宝贝,其他就更不用说了。而蜀国既然坐拥如此巨大的宝藏,一旦启开便可以富甲天下,他孟昶此刻又何必在乎边远之地的几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