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静
齐君元出了金陵城后先沿扬子江一路朝东,走出百十里后找个荒僻的乡村小店住了好几天。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事放不下,所以走留难定、忐忑难安。一个是再刺李弘冀到底能不能成功,再一个自己是应该按卜福所说的留在附近等下一步指令,还是应该赶回离恨谷。万一没有成功需要再做刺局,那还真得是留在附近,以免耽搁事情再被谷里责罚。只是自己留在附近哪里才合适?千万不要一不小心再落个和范啸天一样的结果。
当李弘冀病死的消息传出后,齐君元最终坚定了念头,即刻动身义无反顾地往离恨谷赶。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之前刺活儿失利的担忧,也没有了被谷里同门捕捉的顾忌,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他都搞清楚怎么回事了。而且这一次金陵城里两个最为艰难的刺局他都顺利完成了,离开金陵又是卜福安排的。且不管卜福的代主是真的也好,或者背后还有操控他的人也好,自己只管将他当作做主的人。他说再用不上自己了,自己就当作可以回离恨谷的许可,回头要有什么说法只管往他身上推就是了。另外齐君元心中已然肯定卜福不是一个能够合作的人,他为了目的可以随便欺骗同伴、随时牺牲同伴。而现在的齐君元只想着要急切地远离欺骗和牺牲,回到让他觉得是家、是归宿的离恨谷去。至于他身上的半幅宝藏皮卷以及去蜀国找秦笙笙的念头,这些都应该是在回到离恨谷后确认了一些情况、解开了一些疑惑后,再作决定是否去做才是最为妥当的。
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齐君元自瀖州刺局出来已经很久了,连续意外且异常的经历让他感觉疲惫了、害怕了。特别是范啸天临死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让齐君元有急于逃回离恨谷的冲动。相比外面的世界,离恨谷真的算得上一片净土,一个可以依赖的归宿。在离恨谷中身边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但之间的关系却像一家人。可是出了离恨谷之后,就算是一家人,都随时可能想方设法置你于死地,只要他觉得有此需要。而这一点可能也是齐君元此趟出离恨谷做刺活儿得到的最大收获,也是之前在离恨谷中从未有人教给他的一种规则和技法。所以他也常常在心中疑问,这一种规则和技法是别人忘记教给他了还是原本就没打算教给他。还有,那天卜福说离恨谷遗恨是六恨而不是五恨,是自己没能彻底悟出还是卜福自己悟错了?这些问题只有回到离恨谷才能找到答案,但离恨谷中会有人给自己答案吗?
离恨谷中没人给齐君元答案,因为离恨谷中没有人!
齐君元晓行夜宿好多天,终于到达离恨谷外围。然后又在周围盘桓几天,确定身后没有坠上钉子、尾儿后,这才由暗口进入离恨谷。这是离恨谷外出做活儿的蜂儿回来时必须遵循运用的道道,防止让叵测之人发现进入离恨谷的方法,重蹈许多年前被偷技的覆辙。
可是当齐君元熟门熟路地从隐秘路径进入离恨谷时,却连续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迹象。
进入离恨谷的隐秘路径是不设暗哨的,因为这路径要是不知其掩藏的路口、关键转折以及走向规律的话,那是根本无法找到离恨谷所在的。但是这路径却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因为在关键处会利用一些天然物体作为标志,如大石、崖壁、巨树等等。这些自然物体虽然不会刻意留下痕迹,但是由于处于重要的经过位置,时常会有人走过和触碰,所以周围的草木苔痕和其他地方生长的是会有一些微小差异。但是齐君元这一次在经过这些位置时却没有看出这些差异来,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走过,或者只偶然有人走过。
离恨谷很大,有很多造型怪异的房屋居所。就比如工器属属主的居室,便是大树上一个鸟巢般的悬屋。而属下的谷生,也都是住在大树上的小木阁或悬壁上的小石窟中。这倒不是显示他们的工器技艺如何高超,而是这种形式的居所既可以相互间不打扰,又在整体上有一定联系。而行毒属、吓诈属的居室在造型布置上就更加怪异了,全都隐没于山石密丛之间,像坟茔、像兽穴、像虫洞。这倒也不全是他们故作玄虚才如此建造的,而是因为属中有些技艺的训练和毒料的培制需要如此形式的居室。
谷里整体环境本就已经很是奇特怪异,而现在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听不见一句说话声,这就难免会显得诡魅阴森。齐君元在这样的静谧环境中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而突然传来一两声鸟雀的鸣叫则会让他的心跳不时地出现加速。本来齐君元的特质是越有危险心跳越是平稳,现在明明没有危险,但他的心跳却比任何状态下都要混乱。
这一刻齐君元还感到气息的沉滞,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一样。这是因为无形的恐惧和蓦然的失落,就像一个昏睡后再次醒来的人发现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不见了。
齐君元没有发出一声呼问,而是沉默不语地在那些房屋居所间迅速跑动着、寻找着。他并不抱希望可以找到什么人,他想找到的是人们离去的原因和去往何处的线索。
没有人!没有线索!更没有原因!他能肯定的是所有查找的地方都已经很久没有一点儿活人迹象了。所有的东西摆设都和以往一样,包括日常的用品都没有带走,而且归置得非常整齐。这样子要么是故意保持原状有准备地离开的,要么就是突然间因为某个紧急情况而离开的。这虽然是两个极端的情况,却有着相同之处,就是不让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怎么会这样?人都去哪里了?从痕迹上看已经没有人很长时间了。可自己一直都在接受谷里的指令,这些指令是从哪里发出的?还有,谷里出现如此大的变动,在接受众多指令时却没有一个附加的提示给自己,就是卜福在安排自己离开金陵时也都没有丝毫说明和提醒。是他们忘记说明谷里情况了?还是他们觉得自己根本不会回到谷里?或许真是以为自己不会再回谷里,以为自己一开始出谷时就是作为弃肢。”
齐君元又查看了几处居所,所有情况都完全一样,是很久没有人迹的情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诡惊亭一属所在的位置。看到诡惊亭隐于山石树木遮掩中的门户,齐君元猛然想起了范啸天。和自己一起做刺活儿的几个人中,真正像自己一样是从谷里直接派出的谷生只有范啸天和六指。其他要么是谷客,像唐三娘、秦笙笙,要么是身有残疾被安置在外伏波或洗了影的谷生,像哑巴、六指、裴盛。而范啸天虽然是同在谷里的谷生,但齐君元却觉得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困扰着齐君元,但这也是需要回到谷里才能找到答案的。
如果说诡惊亭的居所真有像亭子的地方,那就只有在它的大门口。那门檐有层层树木伸展而出覆盖住,真就像半边巨大的亭顶。但诡惊亭的居所却绝不像亭子,它是一个山体上挖凿而出的道口,就像一个墓道。但进入之后却是另外一番情景,里面绝不是一两个墓室那么简单。在山腹之中,有开凿而出的多层石洞居室,室室相连、洞洞相套。即便最高级别的墓穴都不可能达到其十分之一的规模,更不可能分平面构成上下多层的布局。所以再加上其中各种诡秘怪异的装饰和布置,真的让人觉得更像是进入了地狱之中。
因为离恨谷所在本身就隐秘,而且进来的路径上也设有一些监视和警告的消息装置,所以真正进入之后并没有什么精妙的机关布置,最多就是在一些比较重要的环节处有些普通锁具而已。再说了,凭着齐君元妙成阁的高超技艺,就算真有什么设置也难不住他。因此齐君元毫无障碍地进到诡惊亭属主的居室,并且在一个小桌抽屉里找到诡惊亭属下名册。
名册上根本没有二郎的隐号!名册上没有洗影的、暗伏的谷生谷客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这些是需要保密的信息,整个谷里只有寥寥几人掌握。但是本身就在谷里的刺客隐号都是会在名册上的,不单在名册上,而且还会记录他们各自的特点特长,以便针对刺活儿性质进行派遣。
可是范啸天的隐号为什么会不在名册上?难道是因为他平时很少做刺活儿而是做的杂活?那也不对,即便做杂活的也会在名册上。画图、联络、取物这些事情也是刺活儿的组成部分,不入册的谷生是不允许派出的。特别是与恨家联络、取物之类的事情,一般都是会派遣对方熟知的或认识的谷生去做,所以这些谷生肯定是早就在册并且做过多次刺活儿的。
除非!除非两种情况。一种是这个人的身份原本就不在离恨谷里,这情况基本不会出现。离恨谷最是以严谨缜密见长,不会让一个不是离恨谷中的人连续去做多个活儿。还有就是早就死去,再重新造抄新册时不再将其录入。可这不是一本新造的册子,难道范啸天是个早就死去的人?
齐君元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放下名册转身冲出诡惊亭的居所,直奔自己工器属妙成阁的大鸟巢而去。大鸟巢是属主居住的,齐君元经常到此处来。所以他比进入诡惊亭更加熟门熟路地打开门锁进入其中,找到妙成阁的属下名册。
在名册上齐君元很快找到自己的隐号,但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隐号后面记录自己特点特长的整个一大栏被用墨笔画了个大大的黑叉。
齐君元捧着名册一下子呆在那里。因为他知道只有当谷生已经死了或者背叛了,才会用黑叉记号将其从名册里抹去。可是自己没死也没有背叛,怎么隐号会莫名其妙地被画上大大的黑叉。是从被派往瀖州城时起自己就已经注定要死或者被除名?
齐君元眼珠转动一下,他突然想到什么。随即转身奔出属主的大鸟巢,往旁边一棵更大的大树而去,那大树上有他居住的小木阁。当来到木阁门前后,齐君元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定了平息一下气息和情绪,然后才启开房门活扣慢慢推开房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齐君元原来所有的日常用品、衣物、书本以及一些收藏物全不见了,似乎他从没有在这里居住过。甚至是连桌椅、床榻也都没有了,不仅像是齐君元从未住过,还像从来都未曾住过人的居室。
离恨谷中有规矩,当一个刺客死去之后,会从各方面抹去他所有的痕迹。因为哪怕一个极微小的痕迹,都可能会对后来的其他谷生、谷客造成影响,形成刺杀过程中与已死刺客相似的方式和特点。
这样的影响对于江湖中其他行当的人还无所谓,但对于刺客来说却是很可怕的。因为前面已死的刺客之所以会死,一般都不是因为巧合,而是他独有的刺杀方式和特点已经被别人研究并掌握,所以在刺杀刺标的过程中反成了别人的目标。即便真是由于巧合造成的失手,那么在他死后别人也是会针对他的行动、衣着、武器和其他携带物进行研究,查出他的独到之处。而后来的谷生谷客如果受其影响,那会成为一个外界早就有防范方式和应对技法的刺客。
自己已经死了,面对属主名册和自己的房间,齐君元知道至少在离恨谷的范围和概念中,自己已经死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齐君元不能不感到震惊。虽然最初他被派往瀖州做刺局是个假幌子,实际是将他当作一个人爪或一个弃肢。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会死,而事实上他也真的没有死。不仅逃过各种险象环生的境地,还为谷里出色地完成了后面几个刺局。可离恨谷中为何会将自己当成死人处理了?如果自己真的已经是离恨谷的一个死人了,那么怎么还不断地有离恨谷中指令发给自己?离恨谷中早就无人了,那么后来的“刺齐王”“刺吴王”的“一叶秋”又是谁给自己的?是从何处发出的?
“一叶秋”上没有名字和隐号,交给谁全凭传递的人说。因为离恨谷中所有人都知道离恨谷行动严谨、规矩严格、惩处严厉,所以没人敢在如此重要的“一叶秋”上动手脚。正因为这样,也就没人会怀疑传递到手的“一叶秋”其真实性如何。就是说必须有真实性这个前提,才能确保“一叶秋”成为最可靠的信息传递方式之一。而一旦没有切实的手段来保证其真实性,那么“一叶秋”便可以成为最容易也最方便弄虚作假的传递方式。假的“一叶秋”,或者本该某人的“一叶秋”,传递者却可以交给其他什么人。还有……
齐君元正在往深处思考着,突然间眼角余光一跳,窗外天光云色中有个灰影一闪而过。他赶紧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因为恍惚中他感觉那灰影像一只离恨谷的信鹞,一只当离恨谷无人之后不该再飞回此处的信鹞。
齐君元站在窗前,他真的看到了一只灰色带雪花颈羽的信鹞。信鹞没有做丝毫盘旋,直接掠过浓密的树冠,从枝叶间不大的空隙中落下。这说明信鹞对此处非常熟悉,知道下面是安全的。
当信鹞已经距离地面很近的时候,它将双翅尽量展开,平滑向地势低矮的流溪,并最终站在溪水边一个枯枝枯草搭成的尖顶草棚上。
“度衡庐!”齐君元心中暗叫一声,“难道离恨谷中人没有走光,这度衡庐中还有人?只是整个离恨谷单留下度衡庐的人是为什么?”
荡落逃
度衡庐是离恨谷中单独的一个从属,专门负责惩处离恨谷中犯错的谷生、谷客,清理叛逃的门人。度衡庐直接由谷主辖领,属下都是身份地位和杀人技艺都极高的谷生,其中有些人的辈分并不比各属属主低,甚至是不在谷主之下。而更重要的是,这些高人都是曾经身家遭遇惨祸的,所以不仅杀人技艺神乎其神,而且个个铁石心肠、手段毒辣。所以离恨谷中谷生、谷客平时都远远避开度衡庐,更不要说进到里面看看了。而刚才齐君元虽然满谷里奔走着寻找有没有人,却根本就没想过到独处偏僻一隅的度衡庐去看一看。
灰色信鹞甩下脖颈,翅膀再抖动一下,便轻巧地从草棚尖顶上跳落到低矮庐门的门头杠子上。然后爪子和硬喙齐用,在杠子上又抓又啄,就像是在敲门。
“信鹞催门”,这个齐君元不仅知道而且还见过。度衡庐专有的敲门鹞,比离恨谷中一般信鹞、信鸽能力都要强。而且就算度衡庐,也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这种不仅能快飞远飞而且别具灵性的信鹞。因为它携带的是最为紧急重要的讯息,不仅要及时送到,还要躲过一路上可能会出现的拦截和危险。
敲门鹞在到达之后会主动提醒收信者,在脚上信管未取下之前,它会抓啄、扑打翅膀甚至撞窗撞门。这倒不是其天然灵性,而是经过专门训练才具有的习惯。
一只手伸出度衡庐的低矮庐门,是一只肤色极度黝黑干枯的手,可能只有已经入殓许久的棺材中才能伸出如此黝黑干枯的手来。但是手的黝黑干枯并不影响它的细致灵巧,只是在信鹞脚踝处轻抹一下,那信管连系带就落入掌心,随即缩回庐门之中。
敲门鹞立刻安静了,松下翅膀,蓬开羽毛,缩着脖子,像个颓废的雕塑一样站在门杠子上休息,一动不动。这情景让齐君元感到更加诡异,偌大的一个离恨谷里他只刚刚看到一只黝黑如死尸的手,然后就是这只像被魔鬼下了定咒的灰鹞子。
但信鹞的脖子刚刚缩进去后就又猛地探了出来,这是被惊动后的最快速反应。还没等信鹞的脖子完全探出,度衡庐的庐门里蹿出了一个修长而矫健的身影,这身影的速度比鹞子探出脖子还要快。
蹿出的身影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门口站定,然后扭头。于是一双如闪电、如刀光的眼睛朝齐君元这边看过来,而且是直直盯住齐君元房间的窗口。
齐君元的反应很快,当度衡庐中有人蹿出时,他便立刻将身形往一边躲避。只是那人的动作和目光都太快了,他完全没有把握确定自己有没有躲过那双目光。
度衡庐前的人一动不动,就像刚才如同雕塑的敲门鹞。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齐君元这边的窗口,眼中的光就像要将这木屋剁碎、点燃一般。
齐君元在窗户一侧也一动不动,他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因为他觉得哪怕一个极微小的动作都会让那双目光震颤、流动起来。
但是动作可以加以控制,心跳却无法进行控制,齐君元的心跳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起来。越是面临危险,齐君元的心跳会越加缓慢。但是此时齐君元加速的心跳却不是因为面临危险,而是因为他想通了一件事,这事情就是自己的危险将会从何而来。
名册上,齐君元看到自己已经死了。原来居室里的情景,也证明着自己已经死了。自己的死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或许在去瀖州做刺活儿时就应该发生。所以自己的死有可能是谷里早就安排好的,而且不管有没有自己确实死去的消息传回谷里,谷里都已经将自己当死人处理了。因为谷里做主的人很自信,只要是离恨谷安排下要死的人,这人肯定就得死。还有就是可能在很早之前就有什么人传递消息回谷里,说自己已经死了,所以谷里才会除名销迹。但是,一个已经确定死去的刺客又回到了离恨谷,那不仅仅是给别人诈尸还魂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可能已经背叛,可能已经看穿谷里的重大秘密,接下来将会给离恨谷带来一连串的危险和麻烦。
灰色敲门鹞刚刚给度衡庐带来的讯息很有可能就是某个知道自己未死的人发来的,发来这个讯息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度衡庐再杀死自己一回。而度衡庐中蹿出的那个人肯定也从信件的时间上推测到,自己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进入了离恨谷。
僵持的时间很长,度衡庐中蹿出的人一直盯住齐君元这边的窗口,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如果真是发现了齐君元的话,他应该缓缓逼近才对。然后逼近到齐君元觉得再躲不过了,准备采取行动逃离时,对方再突然间发力疾奔而来。
虽然度衡庐与齐君元所住木房距离很远,但是齐君元需要出门、过枝、下树。然后在这过程中还要尽量避免被对方盯住尾儿,度衡庐中高手一旦盯住了尾儿是根本甩不脱的。而那度衡庐中出来的人只需一线直奔,最终守住树下必经之路就行。所以两边比较下来,最终从度衡庐出来的人并不见得比齐君元速度慢多少,说不定正好能在树下截住齐君元。
但是那人始终站在原地未曾采取行动,离恨谷中所有刺客都懂的技法他却没有运用,这不由得让齐君元心中产生一丝侥幸。说不定那人确实是没有发现到自己,甚至他现在盯视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窗口。
但这侥幸的想法只一闪而过,随即另外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替代了它:“如果度衡庐中出来的那个人确实发现了自己,但他却没有采取正常的技法来追击自己,而是站在原地以视线压制自己。那么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不敢动,让其他人从其他方位路线来偷偷接近自己。”
齐君元想到这一点后只略微愕愣了一下,随即便不顾一切地直冲出了木阁。出门之后他立刻挥手抛出钓鲲钩,勾住右侧上端的一个横着的大树枝,将身体斜荡出去。作为一个刺客,很习惯地会在自己周围设想出多条逃离路径,更何况是一个居住了很长时间的木屋。这样做倒不是觉得离恨谷中不安全,也不是早就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在离恨谷中遭遇截杀,而是一种下意识中练成的职业习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样在外面执行刺活儿时也才能让自己随时随地设想好各种逃脱途径。
就在荡出的过程中,齐君元看到大树主干后面露出了一张脸,一张笑容可掬的肥脸。只是这张笑脸上偏偏生了一对倒八字眉,横生垒起的肉也让脸显得有些变形、僵硬。所以那肥脸虽然是笑着的,却并不比哭好看多少。
那张脸看到齐君元荡走的瞬间,这正好是在他赶到之前,或者说是在他有效出手之前。由此可以看出齐君元的反应还是及时的,措施也是正确的。但那张肥脸却并未因为自己错失了良机而收敛笑容现出沮丧来,他依旧僵硬而难看地笑着。不仅笑着,而且还毫无顾忌地背着手从树干后走出,选了两根大树杈一脚一树枝地跨踩着。身形像风中的树叶那么随意,又似乎比大树本身还要沉稳。虽然只是闲立楼栏般地一站,但那站位已经是将差不多整棵树的所有立足点都笼罩在他的杀势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度衡庐前站立的那个人动了,就像刮起一股黑色的妖风。而这妖风所行路线并非选择一条到达小木阁所在大树的最短直线距离,而是折转不停地在乱石、杂草、灌木间蹿蹦跳跃。
齐君元利用钓鲲钩荡了两回,已经远离了那张笑容可掬的肥脸。这让他心中陡然增加了无数自信,因为从眼下情形上看,自己从容摆脱度衡庐中两个高手合谋的阻击应该不是问题。这主要是自己反应快,及时发现了对方一压制一偷袭的真实意图,另外也是因为自己早就无数次设想过从自己居室逃脱的各种路径,可以说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妥当的准备。
但这个自信在眨下眼之后便消失了,因为齐君元通过脑海中闪出的意境觉察出了危机。这危机来自下面狂飙而至的黑色妖风,也来自大树上稳立不动的肥胖笑脸。
妖风选择的途径是艰难的、不正常的,却又是最正确、最到位的。因为齐君元的逃走路线,最终可选择的几个从树上下来的落地点,都将在这股妖风刮过来的连续冲击范围内。而且从速度和节奏上还可以看出,那妖风的确是进行着很好的控制。他是在等待,他是在伺机,他的速度和节奏必须与齐君元的落地点吻合。不管齐君元最终从哪个点下来,他都正好可以在刚落下的瞬间给予全力一击。
从度衡庐中蹿出直到现在妖风一般狂卷而来,齐君元其实始终都没有看清这个黑衣高手的具体模样。但不管看得清看不清,他都能真切地体会到后发而至的危险。此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度衡庐前盯着自己的黑色身影和那个悄悄逼近自己的肥胖笑脸,到底谁才是真正执行压制的?谁才是真正实施偷袭的?
很多时候有问题不见得就能想出答案,更不见得有时间找到答案,尤其是在一个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候。
犀筋索第二次的荡起已经到了尽头,如果再继续用钓鲲钩挂枝荡过一个角度的话,齐君元就会重新绕回到距离那个肥胖笑脸很近的位置。但是就算不绕回去,他也无法在树上找到一个落脚点,因为肥胖笑脸的占位已经是将齐君元这边可以落脚的点都笼罩住了,只要齐君元脚沾树杈,各种可以想象的远攻近击都可以对他进行极为有效的杀伤。这就仿佛有一张无形天网将齐君元这只飞不起来的麻雀连同整棵巨大的树一起罩住。
树上没有落足点,偏偏落地也不行。只要从任何一个位置下来,就正好会是在黑色妖风有节奏、有步骤的连续攻击范围中。这就像是铺下了一张地网,齐君元怎么下来都必定是在网眼之中。
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随时都有可能在天罗地网中魂飞魄散,齐君元只能果断决定不再荡过下一个角度。同样的,他也不能在树上立足,也不能在树下落脚。他只能在第二个荡出快终了时,抢先在旁边一个木阁壁上轻轻踏一脚借力,将身体重新往回荡。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往回荡时他开始边荡边沿着犀筋索下滑,让身体尽量接近地面。
守住树干的那个肥脸也觉得齐君元会无奈地继续荡向自己的,所以齐君元突然的反向荡回,这让他的笑意刹那间变成惊愕。他这惊愕并非因为齐君元的做法,而是因为齐君元的警觉和辨查。仅仅是在荡出的刹那过程中,齐君元不仅能发现到地面上狂冲而来的危机,而且还能看出其中全是针对他落地的有序攻击。另外同样是在这个刹那间的过程中,他同时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占位和杀势封住了所有树上的落脚点。不管怎么荡,只要在树上,就都逃脱不了自己的杀伤范围。天罗地网兜子的配合是利用实际环境随机而成的布局,布设者的意图本身就是急切的、随意的、即兴的,那么被困者又如何能辨别出来?可事实上齐君元真的辨别出来了,因为他不是在看,他是从下意识构思出的意境中觉察出来的。
黑色妖风的脚步下突然尘土扬起,同时有杂草和断枝乱飞。这是因为脚步有了很大变化的表现,是在用很大的力量调整和扭转步伐的大小和方向。齐君元突然的变向打乱了黑色妖风原有的速度和节奏,虽然齐君元可能的落脚点仍在他的攻击范围内,但是他原有的冲击攻势却不再流畅,必须强行加以调整。这就像一个高手对已经完全掌控的目标全力攻出一招后,却突然发现目标在转移位置。虽然仍来得及做出调整,但是在攻击力量的连贯上、气息的顺畅上肯定会非常难受、别扭。
如果齐君元荡回去并顺势滑下落地,这依旧不算太过意外。对方两人或许会对他的反应表示惊讶,却不会觉得他的逃脱途径和技法运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因为度衡庐是离恨谷高手中的高手,几乎所有刺客会采用的伎俩都在他们掌握之中,否则怎么能作为惩处刺客的执行者。但是这一回齐君元真的让他们意外了,因为他没有在树上寻点立足,也没缘犀筋索滑下落地,而是直接朝着一个不可立足也无法落地的枝杈摔了下去。
所有立足点和落地点都在度衡庐那两个高手的料算之中,但是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齐君元会选择一个时机将钓鲲钩抖落松脱,让自己的身体直接摔落下来。摔落的点是个枝杈头,有枝有叶,但这位置是立不住脚的,所以肥脸不会对这样的点加以控制。同时这位置按理说也完全不会被考虑为落地途径,所以这下面的落点,也不在那黑色妖风的掌控中。
可是齐君元偏偏就是从这里落地了,而且是以很狼狈的摔落姿势。因为他知道,如果采用双脚直落的方式,树枝枝杈容易对身体造成意外损伤。但是团着身体以大面积摔落,那枝杈反倒可以托他一下,化解掉急跌之势。这是齐君元在烟重津跃下悬崖得出的经验,不是离恨谷中传授的技法。所以他能做到,但度衡庐的高手却没法想到。
流溪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