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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歪招

下凡厅

随着这声极短的“嘎嘣”,整个桥亭微微晃动了下,然后开始缓慢且无声地转动起来。通道位置在变化,花窗位置在变化,射入桥亭的微弱天光也在变化,而桥亭中几个人的脸色也在变化。在他们的感觉中仿佛整个世界改变了方向,原有的通道变成了花窗相夹的死角,原来的死角现在变成宽敞的通道正对两边的白石桥。回去的路堵死了,恍惚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所有的白石桥都是一模一样的。前行的路变成了两条,往左还是往右没人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必然有一条死路一条活路。

但是这个攸关生死的问题齐君元只左右扭头看了看就解决了:“往左走,右边桥身有‘逆步抬头铡’的兜子,往那边走会被铡成几截。”说完他便领头往左边的白石桥走去,而且速度很快就恢复到之前赶来“仙语亭”的时候。

“有些不对劲啊!齐兄弟,你妙成阁的技艺高超,一眼便看出哪里有兜子那是不容怀疑的。但闯兜破坎的真正难度并不是看出哪里有兜爪,而是确定哪里没有兜爪。因为即便看出这条路上没有设置,并不意味着真就没有,也有可能是对方设计得非常精妙让人辨不出。所以齐兄弟就算看出左边桥可以走都不应该如此大胆快速地过去的,应该小心翼翼地探着走才对。除非你是认识路的,或者知道什么指引正确路径的标记。”范啸天不是自作聪明,而是心中担忧。

其实六指死后,他们几个人就一直被一种恐慌笼罩。是谁指使六指擅自设的刺局?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疑问从齐君元的角度来思考的话,那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有嫌疑。但如果从范啸天、哑巴他们的角度来思考的话,齐君元反而是最大的嫌疑者。

齐君元停住了脚步:“范大哥说得没错。但不管我是认识路还是知道标记,你现在都必须跟着我走。已经到了这地儿了,不跟着我你肯定是出不去的。跟着我至少还可以赌一赌我到底有没有存下害大家的心,赌赢了,那么你还有出去的可能。”

其实像范啸天那样心中有想法的人不止一个,但齐君元说的也是大家不能否定的事实。所以其他人都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跟在了齐君元身后。

范啸天只微微犹豫了下,随即也跟了上去。不过从此处开始,坠在最后面的范啸天再不是安安分分地跟着走了,而是每走过一段路都会用很隐蔽的手法快速在路边设置些东西,并做下记号。这一段路上范啸天共在两处位置设下东西,他手法虽然隐蔽,但还是逃不过其他一些人的眼睛。只是别人并不说穿,可能是觉得他这做法是对自己有利的。

鬼肠子道的第二个结是在“下凡厅”。“驾鹤飘袂云中来,青阶借足下凡尘。”“下凡厅”这名字的由来是与“遇鹤道”“仙语亭”相对应的。“遇鹤遇神仙,与仙说人间,仙羡红尘美,驾鹤下凡来。”所以此处叫做“下凡厅”。

而实际上这里的功能就等同于一个传统院落建筑群中的轿厅,到了这里就要停车落轿了,因为里面已经属于居住范围。即便齐王这秦淮雅筑范围极大,到了这里也该下轿下车,然后改步行或乘推辇。一则从此处再往里去的道路会变得狭窄,楼阁相望、曲径通幽的江南建筑风格从这里才真正开始,很多地方车轿已经无法通行。再则“下凡厅”后面不远就是“禀帝堂”,也就是传统建筑中的前明堂,用做祭天祭祖的地方。所以“下凡厅”暗喻此处下车下轿的人都是神仙,而“禀帝堂”是齐王及府中家小祭天祭祖的地方,其意思则暗喻下凡来的神仙在此向天帝禀告人间情况。

同样的,鬼肠子道也是从这里开始会变得更细巧,各种机关设置会更加密集和细致。剩下的十七个鬼肠结在分布上会更加复杂,之间的距离也会变得很靠近。别的不说,“下凡厅”与“禀帝堂”之间就只有两三百步的样子,而“禀帝堂”与前面的“星棋枰”以及后面的“四海同潮”则离得更近,几乎就连在一起。所以接下来这一段会是各种兜子极为密集的路段,这也难怪,因为秦淮雅筑和一般江南特色的大宅院布局一样,过了作为明堂的“禀帝堂”后,接下来就会是待客正堂“聚神殿”的位置。

“下凡厅”的厅门关得死死的,从房屋外形上看,这就是个有门的门洞而已。这种造型和一般的轿厅有些差异,一般的轿厅在门口会有廊檐。而且轿厅的廊檐会比府宅的正门廊檐还要宽大,因为两边的廊檐下是排放轿子的位置。但是“下凡厅”没有廊檐,就一个小小的门檐。也就是说,这里只下轿下车,并不放轿放车。不管是府里的车轿还是外面的车轿,应该另有地方放置。

齐君元在“下凡厅”门口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看了两遍,然后很自信地说:“这门用的是‘抵杆加十字插栓’,横、直、斜三种方式连锁,非常稳固,很难从外面一一挑开。不过横插只有一道,可以直接从门缝间用‘明月铲錾’断开,然后挑起斜抵杆进入。”说着话,齐君元从鼓鼓囊囊的背囊中找出了一片“明月铲錾”和一把短柄镔铁十面方锤。

“你这是要开始强闯吗?”汤吉看出了些苗头,齐君元此时采取的方法已经不再像破解之前几处兜子那么严谨了。

“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兜子中的架子、圈子、底衬不能轻易破(架子、圈子、底衬都是离恨谷术语,等同于坎子家机关设置中的传动支撑、范围限定、关键部件)。”唐三娘也在劝阻。

范啸天这次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复杂地在旁边看着。而哑巴就算想说也说不出什么来,一则他是力极堂的,对兜子、爪子的一套知道的最少。再一个从性格和所习技艺而言,他倒是不太反对一路破兜直闯,省得慢慢解兜口、找兜眼既麻烦拖拉又让人提心吊胆。

“听我的,否则时间会来不及。已经到了轿厅,这里布下的肯定都是要命的兜子,不会在一个门栓上做文章。这门栓虽然关闭形式复杂,但只是匠人的花哨手法,没有什么不正常。”齐君元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

见其他人都在犹豫,于是哑巴走了过去,从齐君元手中接过锤子。

齐君元朝哑巴点了点头:“横栓宽四寸,厚两寸半,老枣木的材质。我插入錾子后你要把握好力道,最好一击断栓,但不要将断栓击飞出去,以免触发其他爪子。”

对齐君元的吩咐哑巴没有丝毫犹豫,而这正说明了哑巴心中极有把握。

“明月铲錾”从门缝中插入,錾口刚刚抵住横栓哑巴就出手了,干净利落的一下,只发出很轻微的一记断裂声。齐君元抽回“明月铲錾”,然后拔出一把快片儿(一种窄长的小刀子,刀身比一般的刀子要薄要轻),再将快片儿插入门缝,由下而上将门后的斜抵杆挑起,轿厅的厅门被打开了。

门才推开条缝,齐君元就把手臂挤了进去,拿掉了抵杆,收回了快片儿。

随即门完全被打开了,但是当看到里面的情形后,齐君元和几个同伴站在门口却谁都没敢动。因为他们不知道谁能动谁不能动,更不知道往哪里动才是正确的。

隐隐可见轿厅门的顶上吊着两根铜盆粗细的巨木,巨木的顶端被削尖,尖锐的顶端斜斜朝下对准轿厅大门。齐君元缓缓翻转手臂,将始终藏在掌腕间的“磷光折镜”照向巨木。折镜的光亮虽然微弱,但是借助它还是可以将情况大体看清楚的。

从吊住巨木的绳子看,巨木会有两种动作方式。一种是甩落下来直撞门前,还有一种是吊绳同时脱扣直落砸下。所以繁杂的吊绳中是有两根引出的,沿着屋顶、墙壁连到轿厅一侧墙脚处的两个铁环上。但至于这两个铁环是以怎样的形式连接启栝,启栝又在什么位置,那就全然看不出来了。所以门口的这几个人谁乱动一下都有可能让这尖锐的巨木撞过来。

“欲速则不达呀,越急越遇鬼,这下子都被定这儿了吧。”范啸天在背后说一句,但其实语气中的焦急要比幸灾乐祸的味道多得多,因为他自己也在这祸里。

哑巴轻轻拍了拍手掌,示意大家注意他。但是他接下来的一番比划却不是谁都看得懂的,只有范啸天最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多少能看出个大概意思来。

“哑巴说齐兄弟可以先用钓鲲钩和犀筋索挂住大木梁,然后他抓住索子头放低身体先从大木梁下滚冲进去。即便是触动了启栝,让那两根大木梁撞过来,凭他的力气应该可以将巨木拉住,或者让它缓缓冲落。”范啸天把哑巴的意思说了一遍,虽然无法确定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却可以看出哑巴的勇气,还有他对自己天生神力的自信。

齐君元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个办法:“我的两只钓鲲钩已经留在了穿石牌坊那里,身上其他的钩子强度估计带不住这两根大木梁。再有这两根大梁木有两种杀伤方式,除了撞向门口,还有垂直砸落。如果真的从梁下滚冲过去的话,梁木就是砸落而不是甩出撞击了。就算速度够快,能冲过梁木砸落的范围,后续位置肯定还有更歹毒的爪子会动作。”

“那怎么办,要不试着往后逃?这种甩出巨木完全依靠自身重力的动作,没有外加弦簧,所以动作比较慢。而且它甩出的轨迹是一定的,也比较容易躲避,我们这几个人的身手应该可以躲过。”汤吉也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方法或许可以,但这样巨木动作一轮后会重新挂扣,甚至根本就不动作,那样我们依旧无法往里去。”齐君元考虑的不止是躲开巨木,而是如何过了“下凡厅”这个坎。

“那你还有其他办法吗?”范啸天在后面问。

“有,但还没找到。”

齐君元的回答差点没把范啸天的鼻子气歪:“那赶紧找,不会像桥亭那里一样又是找不合适的地方吧。”

“没错,就是找不合适。”

齐君元嘴里和范啸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手中磷光折镜却是不停地在轿厅中扫过,眼睛更是随着折镜的光亮到处观察。这个轿厅除了廊檐与一般轿厅不一样外,其他都还正常。也是两边板窗,可关闭可通风。沿壁两道通长的坐板,这是给来客轿夫歇息的。但是没有后墙后门,直接就是一个完全敞开的通道,这比一般的轿厅简陋了些。不过既然轿厅前面没设宽大的廊檐,那么后面不用后墙后门倒也算是合适的。

但有些合适的情况如果综合在一起看的话,那就可能变成不合适的点。所以齐君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两边的坐板和后墙上。

“轿厅设有坐板,而且有可开启关闭的板窗,那为何不设后门?坐在里面休息的轿夫、车夫在寒冷天气是会始终被过堂风吹着的。再有门口没有设廊檐停车轿,而是停在其他专门的地方,可见主人很注重进口处的齐整,那为何又会设有坐板给轿夫、车夫休息,其他地方停得下车轿却偏偏坐不下,偏偏还要回到这里来坐下休息?不对,这两排坐板不是为了休息,而是要掩饰什么设置。”齐君元又在自言自语。

“那坐板合不合适似乎与这两根大梁木不搭界呀。”范啸天嘟囔一句。平常对谁都憨厚有礼的他今夜情绪显得反常,说明他心中真的压力很大。

都是离恨谷的刺客,对兜爪坎扣多少都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大家都看出齐君元的思路是正确的。但范啸天所说也是实际问题,现在关键的还是怎么解决头顶上吊着的两根尖锐巨木,看出坐板是不合适的点位似乎和这个没有太大关系。

“大梁木有个下落的设置,这是在闯兜者已经进入到轿厅中才会出现的状态。而梁木虽然粗大,直落下来覆盖到的杀伤范围却不大,只是占了轿厅中间的一块位置,闯兜者应变下还是有很宽裕的地方可以躲让。所以这个下落设置应该是和其他爪子配合作用的。”

“你是说和那坐板掩盖的设置会同时动作?”这次唐三娘抢在范啸天前面提出疑问。

“试一试就知道了,你们都注意了,随时防备大梁木撞过来。”

谁都没想到齐君元会这么莽撞,自己就在别人所设杀兜的攻击范围内,竟然还要试一试没有完全摸清楚的兜形布置。这可是用性命在试,稍有不慎就攸关生死。

“等等……”“再看看吧……”大家都出言制止,但是来不及了,齐君元已经将手中拿着的抵杆扔了出去。

惊铃响

抵杆横着飞出,看样子什么都没碰着。但是没等到它落地,顶上的大梁木便直直地砸落下来。大梁木上绳索的长度控制得刚好,落下的大梁木并没有完全砸在地面上,离地还有两寸的样子。因为这样设置既不会损坏石铺地面和巨木,也没人能利用这两寸的高度躲过砸击。

几乎是与砸下的梁木同时,两边坐板发出很响的一声“咣当”,坐板整个翻转起来,变成竖立状。竖立的坐板反面朝里,而这反面是无法坐的,因为上面有三排八寸长的圆钉杆。

两边竖起的钉板大力地对合过去,这么多圆钉杆带起的尖利风和坐板掀动的大股风让人不由得心寒、气塞。但是轿厅中除了风声外并没有其他声音,对合的钉板并没有撞在一起,两边圆钉杆交叉时便停止了。因为这状态已经足够,所有在这范围内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被钉在板上。

“坎子家的‘天落雷槌’和‘钉壁对山靠’,不过这里已经改良过了,将原来的对合钉壁改成了坐板。”未等对合顶板的震颤结束,齐君元就已经给出结论。

“天落雷槌”和“钉壁对山靠”应该算是坎子家比较常用的坎面,虽然结构和动作形式常常会进行一些改动,但百变不离其宗。就拿“下凡厅”中钉壁改为钉板的做法来说,采用钉壁虽然隐蔽性更强、杀伤范围更大,但是需要很多大型的动力弦簧和机构。这里改成钉板可能是不想把整个轿厅结构变得太过臃肿,失去简朴雅致的风格。

清代初期江南匠家高手鲁心禾所著《遁甲奇设》中有关于“天落雷槌”和“钉壁对山靠”布设的详解,并举有很多布设典故。众多典故中都是双坎同布的,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可靠杀伤。但其中也提到两个躲过这两坎同时动作的故事,一个是南宋时群侠大破太湖三仙岛、擒拿镇吴侯,有一个灵猿门高手进到双坎之中,在“天落雷槌”动作后的一刹那,用“一线登峰”的招数顺着吊住梁木的绳子爬到屋脊斜角中,躲过钉壁对合。还有一个是明代官府重金聘江湖道扫荡燕西匪寇,一个叫三丈陀的高手误入双坎同布的山门,他在躲过“天落雷槌”后所携带的武器精钢捣槌刚好撑住两边钉壁而逃过一劫。当然,也有许多懂得坎理、兜相的高手从机栝弦簧上直接破解两坎合布的,那都不在此记录之中。

齐君元扔出的抵杆看似没碰到东西,其实正好触碰到拉在轿厅中的十字启栝丝线,让坎面整个动作了。而弦簧动作之后蓄力释放,两坎就再不能起到作用。所以这个碰巧的方法不是破解也不是躲过,准确些说是替代,让抵杆替代他们闯坎受杀,然后自己便可以从再也无法作用的坎面间走过。

虽然兜子已经散了底垫,但整个轿厅里看着还是很让人惊心的。动作后的设置几乎将轿厅中的过道堵满,从中间狭小的空隙中穿过仍是让人感觉心中发慌发虚,生怕这些杀人的器具再有一个什么变化那就无处可逃了。所以这一次依旧是齐君元走在第一个,而且直到他已经走过轿厅一半多了,后面的人都没有开始挪动步子。

“等等!好像有什么味道。”后面的唐三娘突然发出一声喝止。

“什么味道?”“我怎么没有闻到?”

范啸天和汤吉的确都没有闻到。哑巴猛提了几下鼻翼然后也摇摇头,他毕竟不是穷唐。但这可能正是他们和药隐轩门人的差异,药隐轩最为基础的功法就是从辨别味道开始的,否则连味道都闻不出还怎么辨别毒料。

“你们都先不要动,我过去看看,味道是从那一头顺风飘来的。”唐三娘说完之后也往轿厅里走去,并且很快走到了齐君元的前面,过了双坎的布设范围,就快走出轿厅了。

但就在唐三娘将要往轿厅外踏出一步的瞬间,轿厅的地面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就像有一个巨大的石球在滚动,并且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随着这声闷响,整个轿厅重重地顿了下,然后轿厅通道就像断成两截一样,后面没有坎面布设的一段轿厅猛然朝下倾斜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唐三娘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身影一下子不见了。

齐君元立刻纵身从坎面的空隙中蹿出,朝唐三娘身影消失的位置追扑了过去,于是他的身影也消失了。

当范啸天他们三个醒过神来时,闷响结束了,唐三娘的惊呼也听不见了。但是轿厅的几个檐角上都挂落下来一个铜铃,不停地摇摆着,发出清脆的铃音。而且这些铜铃应该通过什么设置与其他地方的铜铃相连,因为不远处、远处、更远处都有铃声依次响起,一路延伸而去。

很快,报警的铜铃声响遍了整个秦淮雅筑。

江水映冷月,春寒仍料峭。风中蕴满了潮湿的水汽,扑在人们的脸上,裹在了人们的身上。而湍急江水的流淌声,则把湿冷直接钻进人们的心里。

谁能想到这样的春夜里会有几个杀人的人闯过一道道杀人的兜子去杀人,谁又能想到这样的春夜里会有几个喝酒的人喝着别人的酒在商量最终该喝谁的酒。

江中洲虽然是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舵,但是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聚义厅,因为每年的几次大潮会将岛上所有建筑都扫平。所以岛上用茅草、芦苇搭起的房子都是临时设施,他们真正意义的家、真正意义的总舵是在船上。

与大江相通的曲折水道中,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但这些船只都很简陋破旧,一看就是穷人家用以糊口活命的工具。即便是最大的一艘双桅翘头宽尾大棚船,那帆叶也是缝缝补补了多少块,仍是不能将所有口子都补满了。

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天,整个江中洲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即便冷月当空,也无法把那些破旧船只从枯苇的阴影中拔出来。整个江中洲上唯一还有灯火透出的地方可能就是这艘双桅大棚船的棚窗了。而且棚窗中不仅有灯光透出,还有酒香溢出。很浓郁的酒香,就算是不贪杯的人闻到这酒香也能辨出这是少有的好酒,是不该在江中洲这种地方出现的好酒。

的确是好酒,而且不止一种。只需从装酒的坛子就能看出,船舱里至少有两种美酒,而且一种是来自江北,一种是来自江南。

船舱里有四个人在品味这美酒,虽然酒美,但四个人都没喝多。可能正是因为酒美,难得喝到,所以才会一改平时大碗豪饮的习惯,撅着嘴一点点地慢嘬。而原木面木桌上的菜肴基本都没动,这些用粗劣手法制作的小鱼小虾和干瘦牛肉是无法与这甘醇美酒相配的,所以还不如干喝酒不吃菜,以免乱了自己嘴巴里的味觉。

原木木桌的四周只有一张造型简陋的圈椅,椅子上坐着的是一江三湖十八山现在的总瓢把子“天网云罗”童正刚。还有三面都是大板凳,凳子上分别坐着没江湖名号的郑尚和“劈江挑山”厉隆开,还有一个则是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军师秦时秋。

秦时秋外号叫“绕山妖风”,在江湖上知道这名号的人并不多。虽然早在梁铁桥做总瓢把子时他就已经是军师了,但是他为人很低调随和,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一江三湖十八山好多扬名立万的大事他都只是幕后出主意,并没有亲自主持或参与。而且梁铁桥做总瓢把子时,他连主意都很少出。因为梁铁桥是个执拗且多疑的人,别人的意见他是很少采纳的,说多了反而可能引起误会。

“酒都喝到这个份上了,童老大,你心里该挑定了吧。”说话的是郑尚。他是四个人当中酒喝得最少的一个,也是最急于离开这里的一个。因为他修习的技艺中有呼魂唤鬼的诡异伎俩,所以不能多饮酒,以免坏了自己的修为。另外,呼魂唤鬼的技法需要每天修习才会越来越娴熟,操控力和攻击力也才能越来越强,而这技法最佳修习的时间就是子夜时分,今夜的最佳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

“唉,喝得越多越难选啊,哪个都舍弃不了,哪个都不能得罪。”童正刚很纠结地回道。从掌灯到现在都没能拿出个主张来,可见此人性格优柔寡断,同时也说明需要作出的决定对他们而言关系重大。

“确实难选,北方酒浓烈,入口辣,入喉甘,入腹火一团,然后暖意直达四肢百骸。南方酒沾唇浓,沾舌醇,由胸口厚厚地散开,然后飘然之觉直上头顶。难判优劣,舍谁都不妥。”厉隆开也说话了。

“北酒之味为眼前利益,来得快,而且现在我帮也确实从那边得来不少好处,帮中最近费用大部分由此维持。而南酒绵长持久,是我根本,这碗要是拿捏得不好,不仅是上头,还会断头。”童正刚说出了自己的苦处。

只从两种酒的选择上,就关系到江湖一大帮的生死存亡?的确是这样的。

今天一早,一江三湖十八山设在南面江道上以渔船为伪装的接引点收到了几十坛酒和一封书信,这些都是南唐兵部水军行使营送来的。当然,能这样直接找到伪装且不固定的接引点,是和梁铁桥有着关系的。

酒的意思很简单,表示的是安抚和敬意。书信的内容很明确,让一江三湖十八山在江中洲给他们选一处能进兵船的深水道,南唐兵部要将润州水营水军的兵船藏驻于江中洲,作为迎对大周和吴越水军的突袭和后援。

无独有偶,时间还未过午,设在江中洲西岸浅湾的接引点也收到了几十坛酒和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是赵匡胤亲笔所写,然后派遣了张锦岱带着这封书信和水军调动军令从蜀地直接赶到汉水水军大营。再随沿江而下直插南唐腹地的水军船队同行,将信件带到江中洲。

酒也是以赵匡胤的名义送的,送酒人说是赵将军珍重朋友情谊,别后思念甚切,所以让水军顺便带些好酒予以品尝。这一说其实就把酒的意思说复杂了,入口醇烈的酒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书信中的内容很是客气、婉转,不过倒是把酒的意思给澄澈得很清楚。赵匡胤所出策略是要以少量水军对南唐进行袭扰,让其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来出兵夹攻大周以解蜀国之困。所以派出的水军虽然看着势大,实际战斗力却不强,所以从一开始就没准备与南唐水军正面交锋。但既然是袭扰,总不能露个面就往回走,更何况来时突然,南唐没有什么准备,让其长驱直入。回去的话,沿途南唐的水营都进入战备,说不定就在哪个有利位置布下战局静候大周这支水军。所以赵匡胤在想出策略的同时也想好了这支水军的去处,那就是让它消失,让南唐再也找不到它。这样不但可以保存力量,在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突然杀出。而且对于南唐来说会成为一个始终存在的隐患,袭扰的效果将达到最好。

让一支船队在大江上消失虽然有很多途径,比如说大江的支流、港河、湾滩等等。但是由于船队所在位置是在南唐境内,这些途径都不够稳妥,所以权衡之下最好的掩藏点是在江中洲。

江中洲范围极广,遍布芦苇蒿草,而且洲上隐蔽着纵横蜿蜒的深水水道。一队水军战船往水道中一钻,除非是飞在天上才能把它们找出来。而这一点赵匡胤和李弘冀的思路竟然完全一致,李弘冀也是想着要将一支水军暗置于江中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