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范啸天已经显得有些激动,“那份‘一叶秋’中说南唐夜宴队会坠上我们,让我一定要引这夜宴队同行。皮卷在南唐显相时,夜宴队的人必须在场或者在左近。齐兄弟,你再猜猜这又是什么意图?”
齐君元皱紧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真的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其中必有很深用意。眼下且不管,这用意最多是利用我们而不会是直接害我们。你且再说说你是如何将梁铁桥引到广信的。”
于是范啸天将他偷偷躲到排列顺序最后,在哑巴要引走夜宴队和不问源馆时发响箭将夜宴队再吸引回来的事情说了一下。
听完范啸天轻描淡写的叙说,齐君元心中微微触动一下,因为他突然间发现这其中还有玄奥。但他没有再深究,只是将种种细节藏在心里,以便在有更多线索时再挖掘出更多真相来。
“我都把隐事儿敞了,你们也该说一说呀!”范啸天突然间觉得自己吃亏了,因为他觉得在场这些人绝不会只有自己藏着秘密。
大家相互看了看,那哑巴和六指真的是满脸坦然,看着的确是心底不藏任何隐秘。那唐三娘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话了:“我本来觉得不必说的,因为这是上德塬的事情,和现在的活儿没有关系。但那事情和齐兄弟所推断的情况应和,然后又和‘一叶秋’有关,所以我觉得说出来可能会对大家的思路有所拓展。其实我和裴盛临时接到乱明章前往上德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要放药迷人,然后再夺皮卷。”
“你们接到谷里指令要从我手中夺皮卷?还是从倪大丫手里?”范啸天很难理解这种安排,他的神情上也开始出现了些感觉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懑。
“不是从你手里,也不是从倪大丫,而是从没有被迷倒的人手里。”齐君元替唐三娘回答了问题,“当时火球中的迷药虽然强烈,但是有两种人不会被迷倒,一个是早有准备的,另一个就是身体强壮且速度极快的人,也能避免被迷药迷倒,比如说铜甲巨猿。如果当时上德塬没有出现意外,倪大丫拿到皮卷,三方力量争夺皮卷。唐三娘放迷药,大家眼睁睁看着铜甲巨猿将皮卷抢走。而巨猿走不多远便会被裴盛的‘飞猿笼’和‘石破天惊’制服,重新夺回皮卷。”
“现在想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有一点不对,我们在那之后也接到了‘一叶秋’,但不是倪稻花给的,而是秦笙笙给的,让我们两个听从她的安排,但既不要说出之前乱明章的内容,明面儿上也不要表现出是跟随秦笙笙做事的。”唐三娘这话说完之后长长舒出口气,由此可见心中的秘密吐出后会是多么的轻松、舒畅。
“‘一叶秋’,最早是你和裴盛收到的,由秦笙笙传递,这是离恨谷中我们都没见过的雏蜂。然后是范大哥收到的,而且是两份,传递者倪稻花,这是一个未能明确判定是否离恨谷谷生的白标。后来我收到的是王炎霸传递的,这是一个可以明确判定既非谷生又非谷客,只是范大哥谷外收的不入谷弟子。范大哥,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没错!”范啸天也不管齐君元要他确定的是收到“一叶秋”的事情还是关于王炎霸的身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对。
“很奇怪,很奇怪!”齐君元只是连说两个“很奇怪”,并没有再多加分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感觉这几份“一叶秋”的传递者安排得奇怪,却不知道他心中却是觉得有更多的现象奇怪。
刑加身
但不管如何的奇怪,齐君元到现在为止至少可以肯定自己这几个人中并没有让谷里派人来对自己下手的人,也没有让几方秘行组织来布兜夺取皮卷的钉子。所以有一个简单的决定是可以作出的,那就是目前为止自己这几个人之间可以不作提防,共同努力闯过重重危机,前往金陵去做完刺活儿。而对于他们这几个已经被派出的刺客来说,眼下也只有这样冒险去做,才能彻底摆脱危险的困境。
“不过我们这么几下里一凑,好像是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隐情。这样一来会不会变得更加危险?”一直没说话的六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大家都听懂了六指的意思,也知道他所说的危险是指哪一方面。到现在为止所有对话内容挖掘出的一些隐情都是离恨谷内部的安排。这虽然可以让他们在下一步行动中可以循着某些线索和规律避开来自离恨谷的威胁,但这样做也有可能会打乱谷里原有的意图。谷中代主和执掌完全可以从他们相应变化的行动上发现他们已经窥出一些隐情,那么即便完成了任务或面见谷里做主之人,后果仍然会是可怕的。
“有可能,但并非坏事。这样一来或许会有人出面制止或纠正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让他们的意图达到。这样我们倒可以提前把一些情况说清楚、弄明白了。”
齐君元的话并没能让其他人放下心来,因为他们都知道成为离恨谷目标的可怕程度。而齐君元自己的心则提得更高了,因为他很清楚到现在为止只有他自己实际成为了离恨谷下手的对象,其他人只是被他在不知道真相的状况下强扯上关系的。再有城隍庙中谷生谷客对他下兜,本身就可能是在制止和纠正着某个他并不曾意识到的错误行动。由于没能成功,后续的制止和纠正只会是采用更加有力、有效的手段。而如果再发现他已经窥出一些可能会影响什么大计划的隐情的话,那么运用最高等级的“即处杀”都是有可能的。
离恨谷中的“即处杀”是动用谷中“洗影”遣在谷外的谷生谷客,这些谷生谷客遍布天下,而且都是做着各种普通的营生。一旦成了“即处杀”的目标,所到之处,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突然对你使出最厉害的杀技。而这些人或许是经过你身边的走卒贩夫,或许是招待你吃住的掌柜、伙计,也或许是向你乞讨的老妪、歌女。
离开心济寺时,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恐惧、紧张的情绪充斥了整个身体,包括警觉性最强的齐君元。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一个离他们很近的人,一个就躲在他们所在斋厨门口井中的蓝衣人。这人用一套各种大小六角铁环组合成的器具将自己吊在井壁中,将斋厨中几个人的对话大概听清。
不过很奇怪的是看门的穷唐不知为何也未曾发现这个人。或许这蓝衣人早就料到齐君元他们会到心济寺来,料到他们会进斋厨商议发生的事情,所以提前在井中等候。也或者他有驯服穷唐的办法。
李弘冀这一天到了秦淮雅筑之后并没有直接去“无极渊”,而是先来到竹月堂见李景遂。因为他已经对自己手下的军刑官完全失去信心了,要想事情能够按自己的想法继续下去并获得成功,他就必须去找李景遂。而且他此去并非求李景遂,而是要逼他出场。
从开始对裴盛实施严刑逼供,李景遂便一直没有在刑审现场露过面。每天只是让手下安排好点心茶水,然后静心在竹月堂中等着,等李弘冀、韩熙载、冯延巳这三个人带着失望和焦急过来。
李景遂不是一个治国的良才,但他在刑案上确确实实是很有一套的高手,这在《六朝拾遗》《江宁府绣版人物事》中都有提到。所以他预知就算采用重刑审讯,对于一个不被荣华富贵所诱惑的对象,没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这成功还要建立在合适的刑法和器具上,建立在**、心理等多方面的综合打击上。
自从那天被李弘冀和韩熙载、冯延巳这三人以言语逼迫得没有回旋余地后,李景遂决意撂挑子。第二天李景遂便将裴盛连同“无极渊”一起交给了李弘冀,而且交得非常彻底,没有留一个自己的人,就连平时负责打扫“无极渊”的杂役都撤了出来。对此做法李弘冀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自己手下有一帮军营中施刑的军刑官。在他认为,这些军刑官的手段已经足够应付这场审讯。平时军营中那些颇有骨气的硬汉、莽夫都承受不住这帮军刑官两三番折腾,抓到些探听军情的奸细、探子也没有一个不被撬开口说出真实来历和企图的。
为了证明自己方法的正确和手段的高超,刑审的第一天李弘冀便让手下军刑官们拿出了狠招儿。
军刑官们用“四分扯马扣”将裴盛吊起,这种吊扣可以将人体完全展开,把所有最为敏感、软弱的身体部位都尽量暴露出来。比如说腋下、软肋、腿根等,都是与外界接触最少、极为敏感软弱的部位。正因为敏感,所以疼痛对它们造成的刺激感觉会更加强烈。正因为软弱,所以在外力和器物的击打下更容易产生难以忍受的痛苦。刑审之道是要受刑者在尽量小的伤害下被摧毁意志,特别是不能出现危及生命的伤害,那反而会让受刑者故意对抗以求解脱。
被“四分扯马扣”吊起的裴盛第一天遭受到“逆鳞蟒鞭”和“麻花扁棍”两道刑法。那些军刑官很有经验,每一鞭、每一棍都准确地打在裴盛最敏感软弱的身体部位,但他们又并非一下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的。因为那样短时间中就会因为伤害而麻木,反而淡化了疼痛感。他们的用力很是恰到好处,而且力道始终不变。在这样的击打下身体只是不断地留下血痕,连表皮都不会破,但其实表皮下面的血肉组织此时已经开始破损、肿胀。看似力道不大且始终如一,产生的疼痛感却是越来越强烈呈递增状态的。试想从击打皮肉到击打肿胀的皮肉,再到击打肿胀得越来越厉害的皮肉,那痛苦肯定是不断递增的。
一天下来,裴盛高声惨叫不绝于耳。但叫归叫,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反倒是累得那几个军刑官一身臭汗。
出现这种结果李弘冀和韩熙载、冯延巳都不感到意外,如果说这个刺客一天中就被棍棒和皮鞭打得招供出些什么来,他们反而会觉得不可信。因为这不是个一般的刺客,否则不会被派去执行那么重要的刺活儿。而且这一天的皮鞭、棍棒与李景遂二十几天的荣华富贵的刺激度相比差得太远,要是这个刺客的意志连这都抵受不下的话,那他早就应该被李景遂拿下了。所以一切才刚刚开始,虽说是用重刑来得快,那怎么也是需要几天过程的。
第二天继续,仍是用的这三招,打的还是那些部位,不过疼痛的程度和第一天又有不同。过了一夜,看似给裴盛缓了口气,其实是让打伤的部位在一夜之中尽量发作。所以第二天早上肿胀部位已经油亮发光,所有血痕已经发紫发黑,稍稍碰一碰便会疼痛入骨,更不要说继续以“逆鳞蟒鞭”和“麻花扁棍”击打了。
但是第二天裴盛仍然在大呼小叫中坚持到晚上。这一次李弘冀知道不能再等一夜了,第一夜发作的伤势基本已经是将这两种刑法的疼痛感推到了极致。如果第二天没能让裴盛屈服,那么再过一夜也就只能这样,甚至会让他开始使用这种疼痛。所以李弘冀让几个军刑官连夜继续,轮流出手,势必要将“逆鳞蟒鞭”和“麻花扁棍”的效果完全发挥。
差不多到二更天的时候,李弘冀决定停止。因为所有击打部位的肿胀都已经爆裂开了,此刻已经有很大程度的麻木替代了疼痛。所以再打下去只是单纯的伤害,并不能用疼痛击垮裴盛的意志。
第三天没有再打,那几个军刑官开始给裴盛舒展筋骨。棍棒和鞭打没有作用,而且最为有效的身体部位已经打得血肉爆裂。就算要打的话也该让伤口恢复一下,疼痛感重新回归后才采取这种方式。舒展筋骨相比而言要比棍棒击打要安静,对于军刑官们来说也相对轻松,但是对于裴盛来说却是痛苦更胜之前。
军刑官们用了两种刑法,这两种刑法都利用了“无极渊”中现成的刑具,“大夹棍”和“拧布桩”。
夹棍军营中也有,但一般都是小夹棍,也就是用来夹压四肢的夹棍。大夹棍是用来夹压身体的夹棍,不但大,而且制作很巧妙,可以对胯骨、腹部、肋骨、胸骨这四处进行夹压。在夹压肋骨和胸骨时,可以将双臂一同夹入其中。不仅让胸骨、肋骨和手臂遭受夹棍的夹压力道,同时使得手臂与胸骨、肋骨间产生相互挤压的作用,造成额外的巨大痛苦。
“拧布桩”军营中没有,但是军刑官们经常会采用一种与之类似的徒手方法来折磨受刑者。这方法是将受刑者身体固定,然后将受刑者的一只小臂裸出,两个人抓住小臂的上下段,然后同时用力反方向拧转,就像拧干洗好的床单一样,这会让受刑者有种皮肉全被撕裂开来的痛苦感觉。但是徒手只能是针对小臂,针对小腿的话会因为太粗而无法握住。
“拧布桩”与拧转小臂有两个不同,一个是四肢它都可以用,再一个它不是拧的皮肉,而是拧的关节。是固定住上下臂或大小腿,然后慢慢拧转,将全部力道都施加在肘关节和膝关节上。这种刑法不仅疼痛,而且会给受刑者造成很大的恐惧感,谁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的肘关节和膝关节在被慢慢拧断会不害怕?但其实这种刑具的力道和角度控制得极好,它是一节节逐渐收力的,可以根据需要停留在任何一个痛苦的程度上。即便是最终拧过了头,它的角度设计也是会让关节只是脱臼而不会被拧断。但是四肢同时脱臼,需要的话还可以让四肢反复脱臼,如此带来的痛苦就是铁打的人都难以承受。
裴盛不再大声惨呼了,而是变成了低沉的呻吟。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但只有极少部分是由第一天的伤口破裂后渗流出的血造成的,绝大部分是因为汗水。在这样一个接近年关的严寒冬日里,还出如此的大汗全是忍受疼痛所致。
大夹棍和“拧布桩”交换着用了三天,而且之间没有间断过。这一次李弘冀是发了狠,他觉得如果拖过五天的话,那么自己在李景遂面前说话的底气就会弱许多。如果拖过十天还是不能从刺客嘴里掏出些什么来,那就是在证明李景遂的正确,证明自己的无能。所以这一次他让十几个军刑官轮流换班,不但始终让裴盛陷入痛苦之中,而且还不让他有睡觉、进食的可能。
大夹棍很快就夹得裴盛腹食吐光、大小便失禁,而此后裴盛便如同成了一块死肉,随便军刑官们如何摆布他。就像进入了一种迷离失魂的状态,只是低声呻吟。这样子其实是因为他想动也动不了了,腰部以下就像没有了似的,手臂也像不是自己的了。另外裴盛也知道,被夹处的痛楚已经达到了极致,所以会暂时没有感觉。不动还好,动的话会更加痛苦。所以裴盛尽量顺应这种状态,就当自己是在睡梦之中。
但是这种状态很快就会被打破,交叉进行的“拧布桩”让他在一声沉闷的长吟中从假想的睡梦中醒来。而身体自然的挣扎扭动会让本来已经暂时失去知觉的腰部和手臂重新感觉到痛入骨髓。随着“拧布桩”一节节地加力,他的身体变得不能动弹,而他心中又是迫切地想挣扎、想扭动,哪怕是将自己身体挣断成两截。
每次都是四肢同时脱臼,每次都是疼得立时昏厥。到最后,以至于裴盛都在暗中期盼这种剧痛造成的昏厥早点来到,他开始将这昏厥的间断时间用来弥补自己无法睡眠导致的过度疲惫。
整整三天,军刑官们除了听到裴盛的呻吟声外再没多听到一个字,即便是处在昏厥之中他也没有说出一个字的胡话。也是第三天,那些军刑官们自己都不敢再动手了。面对样子已经不再像人的裴盛,他们怕他随时会在下一轮的折磨中死去。不是怕自己将他折磨死,而是怕他疼死、疲死、心力衰竭而死,怕在下一次的昏厥后不再醒来。另外在反复的重刑之下,受刑者却始终是不变的反应,这会让行刑者对现有方式和刑具失去信心,而且会觉得这种做法很是枯燥和无聊。所以军刑官主动请求李弘冀更换方式,或者暂停一下,让裴盛伤痛处稍加恢复再用刑,这样可以让受刑者体会到差距,加大对心理和意志的刺激。
“可以更换刑种,有没有更为厉害的器具和方法?”李弘冀同意更换方式,但他却没有准备暂停。好多事情都是稍稍缓了一下失去最佳时机和最佳结果的,所以他要继续,用更厉害的手段继续。他觉得受刑者应该已经处于随时都会屈服的状态。
听到李弘冀的话后,旁边的冯延巳和韩熙载对视了一眼。这一刻他们两个的心思竟然是完全相同的,都觉得李弘冀要么是太急功近利了,要么就是存心要将裴盛折磨死。
但是李弘冀一代霸主之才,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眼下对审讯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刺客应该没必要如此贪功吧?至于存着要将裴盛折磨死的念头倒是有可能的,至少韩熙载心中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综合现有的所有信息来看,李弘冀应该是以诡异风水画刺杀李璟的背后操纵者。
韩熙载其实是从诡画刺杀李璟这件案子中掌握信息和线索最多的一个人,但正因为如此,他也是其中最为矛盾和不安的一个人。他要对李璟负责,但这负责不仅是要对他的生命负责,还要对他的江山和子孙负责。现在诡画刺局已经查明,元宗无恙,那又何必再深究下去?这样反而会逼迫李弘冀出手造成南唐内乱。所以韩熙载虽然明知如此刑审有所不妥却丝毫没有阻拦,他觉得在重刑之下将裴盛折磨死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这样所有的线索都可以说成是无根据的线索,因为没有最为直接的关系人和证明人。这也是他为何支持李弘冀采用酷刑审讯的原因之一。
冯延巳也没有阻拦,一个是他不懂刑审,再一个是想尽快看到结果。在他看来得到结果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就将如此酷刑持续下去。这样到最后只可能出现两个结果,一个是刺客的嘴巴被撬开,道出线索,查出李景遂或其他重要人物为刺杀李璟的主谋。还有一个是刺客被折磨死,那么所有矛头都将指向李弘冀。因为对比李景遂截然相反的态度,李弘冀执拗要用酷刑审讯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要在这个过程中杀人灭口。冯延巳之所以也支持采用刑审,就是觉得这可以直接找出背后答案。
痛始至
从第六天开始,“无极渊”中的一群军刑官对裴盛采用了更为毒狠的烙刑,而且是李弘冀亲自从众多刑法中指定的。这其实很让韩熙载觉得奇怪,因为他知道烙刑虽然更加痛苦难当,但是相比“大夹棍”和“拧布桩”,反倒不易损及生命。所以对于李弘冀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自觉有些摸不清了。
人们一般理解的烙刑很简单,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烧烙受刑者。其实不然,烙刑根据烙铁的特殊形状、烧烙部位的不同是有很多讲究的。最平常的应该是蹄铁烙,那就是烧红了直接烧烙肌肤,让一小块、一小块的皮肉成为熟肉、死肉。比蹄铁烙高一等的是三角烙,三角烙比蹄铁烙烙烫的深度更深。再高一等的是切刀烙,这烙铁是可以边烙烫边切割的,但切割的伤口因为高温烫结并不会流血。但是烙烫加上切割的双重伤害其痛苦比正常烫烙又要痛苦双倍。这三种烙铁所施烙刑都是直接作用于皮肉的,还有一些奇形烙铁则是有针对性的,其伤害和痛苦也更甚。比如说火鬼脸,这烙铁烧红后是直接罩扣在受刑者脸上的;脆火饺,那是烧红后塞入嘴巴里的;点红指,可以塞入鼻孔和肛门;还有火凤钗,这用处最多,指甲缝、耳朵、关节骨缝,甚至可以直接插入眼睛。
烙刑虽然厉害,但是它有着极大的破损变形特点,对于裴盛,并非所有烙刑都可以使用。比如脆火饺就不行,用了裴盛就算想招出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比如说火鬼脸,用了之后会被人怀疑调换了其他犯人来替代他招供,因为面目已经认不出了。所以接下来的三天里,基本都是用的前三种烙铁对裴盛用刑。
裴胜的呻吟声变成了闷哼,那种仿佛从身体深处冲击出来的声音,让人觉得这种声音随时可能将身体冲出一道裂缝来。不过这道裂缝始终没有出现,即便裴胜的身上全都黑糊焦臭了,他都没有出现一道裂缝,包括那张嘴巴。
第八天上,几个军刑官再也耐不住了,因为裴胜的身上已经烫烙得没一处好肉了,所以他们决定使用点红指和火凤钗。
但是李弘冀制止了他们,他说情愿再想其他办法也不能把这刺客的性命给弄没了。否则皇上面前无法交代,要查的真相再没直接线索。
韩熙载真的觉得有些奇怪了,他不知道李弘冀到底要干什么。本来用刑用到这程度了,再稍增加些危险性的器具很正常。只要这两种烙铁中的随便哪一件出现差错,将裴盛灭了,然后推说是军刑官操作不够谨慎,那是谁都提不出什么疑义的。这样一来对李弘冀存在的危机便消失了,可不知李弘冀为何在这程度上却偏偏罢手了。
“这人真是硬气得很啊,我倒不信这世上就没有能撬开他嘴的办法。”李弘冀此刻竟然显出些欣赏、佩服裴盛的意思来。
“不仅硬气,而且还怪气。刚开始只是鞭子棍棒,他便疼得大呼小叫。后来动了他的筋骨了,他反变成小声呻吟。而现在烫得他浑身没一处好皮,他倒反是闷着声哼哼。越往后越难挨,越难挨他好像就越能扛。”从这话里可以看出冯延巳始终都关注着用刑的细节。
“不是,我听我家门客说过,这其实是有经验的练家子才会有的表现。刚开始大呼小叫其实是根本没将那种刑法放在眼中,所以出高声发泄痛楚感觉。越往后的刑法越难挨,于是他也相应地放低了声音。这是为了提住一口气护住心元,对抗外部疼痛对心理的伤害。此时再要大呼小叫不但损气,还耗费体力。”由这话可以看出韩熙载不仅注意到刑审的细节,而且已经找人请教了其中的原委。
“对了!韩大人府中门客高人众多,能不能请教他们一两个可以对付这硬骨头的手段?或者直接请两位高人过来用用手段。我想这刺客是江湖中人,或许只有江湖中的高人能窥出其弱点对症下药让他开口。”李弘冀此时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他也不想一想,江湖中人即便有逼供的方法,但谁又会遵循官府刑审的规矩?哪一个不是以死为逼的。
韩熙载本想拒绝,但眼珠一转马上就又改变了主意:“行啊,我回去之后问一问。”
第二天也就是刑审的第九天,韩熙载带给李弘冀一个刑逼的方法,却没有给他提供任何一个高人。韩熙载其实昨天在李弘冀提出要求时就已经想好了,不管这裴盛是谁的隐患,他都将趁着这个机会利用刑审的环节将其除掉。当然,在他心里认为是在替李弘冀除去的。但是他可以做事却不能背黑锅,所以刑逼的方法可以出,人却是不能出的。因为那是个看似不会有危险的方法,其实稍有不慎就能要了受刑者的性命。如果最后李璟那里追究唯一的人证如何死的,完全可以推卸为军刑官操作此刑法的方法错误。
韩熙载带来的是呛刑。这刑法很奇特,军刑官先给裴胜拿来了好些好吃的,烈酒、辣油面、麻辣汤,就好像是要重新再用好处来收买他一样。裴盛也不在意,有好吃的他便吃,这些都是可以恢复体能以便应对下一轮的折磨。但他却没有意识到,给他吃的这些都是很辣很麻的东西。
等裴盛吃饱喝足了,军刑官们立刻将其五道八花地捆绑起来,然后头朝下吊着。然后再在下面放一个水缸,那里面是用醋精和过的酸水。裴盛倒吊的头正好是鼻子往上的部分被淹在酸水中,酸水倒灌入鼻,酸气直冲头顶,那是肯定要被呛着的。
于是裴盛只能尽力收腹将身体抬起,避免酸水倒灌入鼻子中。但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他只能将身体曲起一点,而且很快就被绳索的背劲将身体恢复原状。然后又被呛,又曲起……于是裴盛处于被呛和曲起身体的反复中。
身体本来就倒吊着,再如此用力地曲起身体,加上被呛后的大力喷气,引带着刚刚吃进去不久的食物不由自主地倒流出来。嘴巴也许还能紧闭不让流出,鼻孔却是无法关闭的。只能由着一根根红辣辣的碎面条往外涌,黄乎乎的酸辣麻辣汤往外滴。很麻辣的食物,加上酸水的作用让呛感更加剧烈。而呛感越是剧烈,身体的曲起也就更加快速,喷气更加大力。于是腹中的食物便更多地倒流、涌出,持续着这种恶性循环。
其实这个时候的裴盛已经处于危险之中,此时只要是曲起身体的频率稍慢些,他的鼻孔就会少一次大力的喷气。一旦少了一次喷气,他的嘴巴势必就要张开替代呼吸。而现在被他控制在嘴巴和喉咙间的食物,在嘴巴张开后一旦涌出,他便再无法控制,那样就会堵住口鼻继而喉咙。
裴盛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就像血滴要从皮肤上挤出来似的。但是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开始发青,那些被烙铁烫烧得焦黑的伤痕因为发青而变成了墨绿色。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只是像条被挂在檐下的鱼,所有的生命迹象随时都会停止。
终于,嘴角张开了,但是并没能充分地换气,因为张开的嘴巴其实早就被倒流的食物堵住。裴盛曲起动作的频率一下子变慢,接下来几下连头部都没能出了水面,只是在水面上摇晃着。鼻孔一会儿在水面上,能喷窜出几根面条和水雾,一会儿在水下,则喷出几个艰难上升的气泡。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摇晃的幅度更小了。而且只能看见面条却看不到水雾,气泡则是若隐若现、零星而细小。这应该已经进入了一个濒死的状态。
“等等,快放下,先将他放下!”李弘冀突然发出一声喊。
军刑官们很听话,马上将裴盛从水缸上移开,放到了地上。裴盛侧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鼻孔和嘴巴中仍是不停地有面条和酸辣水涌出。
“太子,为何不继续?”冯延巳在旁边问了一句。
韩熙载则没有说话,而是冷眼观看着,心中疑惑着。刚才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只要再有一会儿裴盛就会一命呜呼。但是偏偏李弘冀让人将其放下,这太奇怪了。难道他不想让这个危及自己一切的刺客就此死去?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把柄在这个刺客手中?如此积极地要用重刑加诸刺客,难不成是在逼供他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不是不继续,只是需要间断一下才能继续。”李弘冀的话大家都没听懂。
“间断一下?”
“不错。韩大人这个呛刑着实厉害,这是给受刑者体验死亡感觉,而且是极度痛苦的死亡感觉。这是可以完全摧毁他的意志和心理的。但是有一个情况我们可能疏忽了,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即便刺客屈服了愿意说出些什么来,他也无法发声、无法示意。所以必须暂时将他放下来,问问他招是不招,不招的话再将他吊上去。”李弘冀的说法没有错,他想到的正是韩熙载可以合理达成目的的手段。
李弘冀这话一说,韩熙载心中立刻确定了两件事情。一个是李弘冀真的不想让这个刺客死,还有一个是这个呛刑对这个刺客不会有效了。既然在快死的时候被放下来问他招不招,也就是在告诉他不会让他死。那么吊起他后他即便不加挣扎,到一定时候也是会放他下来的。
事实果然像韩熙载所料,当再次将裴盛吊起后,他的挣扎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只是身体一些本能的反应。所以虽然腹中食物在第一次吊起时已经流出了大部分,但他却比第一次吊起时更早地进入濒死状态。
这一天从早到晚,一共将裴盛吊起了三次,让他死了三次。但是越吊效果越差,因为裴盛腹中的食物已经快流光了。而裴盛也不是傻子,现在他再也不会吃那些用来折磨他的食物,除非是硬塞。不过硬塞的结果恐怕人还没吊起就已经呕吐出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