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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楔子(1)

魏军想不到的是,秦军主力早已经在入夜时分从容撤退,回到了栎阳。嬴虔的断后骑兵也在黎明时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场。太阳升起时,嬴虔的五千轻骑已渡过了北洛水,向西南的栎阳纵马疾驰。魏军纵想追赶,也是为时已晚了。

嬴虔心急如焚,不断猛抽坐下战马,只想尽早赶回栎阳。按照他的心性,一定要打一场硬仗,抓住那个施射冷箭的魏狗回去在公父面前祭旗。然嬴渠梁的一番叮嘱却使他悚然警悟,仔细一想,更是后怕。公父重伤,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地位又没有明确,安知不会在瞬息之间生发肘腋之变?如果没有他们兄弟联手,说不定五十三年前的秦国内乱将会再度重演。

秦国从被周平王封为西部诸侯,至今四百零八年,极少发生内乱。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灵公逝世,嫡子嬴师隰只有五岁。灵公的叔父嬴倬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嬴师隰,被放逐到陇西河谷去了。嬴倬子就是秦简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简公的儿子继承了国君,史称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国君,又死了。他的儿子继位,就是秦出子。出子即位第二年,左庶长菌改发动政变,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接被放逐的嬴师隰回国都雍城做了国君。嬴师隰这时已经三十五岁了,长期远离权力中枢,在雍城的根基已经很是薄弱。但嬴师隰却在边陲游牧的粗犷生活中,磨炼出坚韧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并结交了秦军中许多将领。他即位后决意改变秦国的贫弱国势,第三年便将国都东迁到栎阳,引起举国震惊。一则是世族上层觉得嬴师隰有意摆脱他们的控制,二则是国人觉得离魏国大军的锋芒太近。朝野惶惶的时刻,嬴师隰却没有丝毫退却。他祭奠宗庙,慷慨立誓:东迁栎阳,就是要夺回秦国在数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将魏国赶回黄河东岸,赶出函谷关!嬴师隰的复仇壮志使秦**民大为振作,国人同仇敌忾衷心拥戴,世族上层悻悻沉默。也是,世族能有何理由反对这种顺应民心的复仇壮举呢?魏国从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后,国力大增,又用吴起做了上将军对诸侯作战。三十余年间,吴起率领魏国铁骑攻下函谷关,大小六十四战,夺取了秦国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将秦国压缩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函谷关失守,少梁山地的龙门渡口同样失守,秦国的门户洞开。若非吴起被魏国政敌陷害而被迫逃到楚国,秦国真有可能被魏国吞灭。虽然如此,魏国仍然没有停止对秦国的蚕食。秦国面对魏国的攻势,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秦出子刚一即位,便商议放弃关中,退回陇西重新做半农半牧的边陲部族。

当此之时,秦献公嬴师隰振聋发聩,一扫阴霾,岂能不获得举国拥戴?

东迁栎阳以后,嬴师隰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亲自率领秦**队和魏国大军展开了长期恶战。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很少败绩。最大的一次胜利是前年黄河西岸的石门之战,一战斩首魏军六万,将魏国人赶出了函谷关,收复了秦国东部门户。那次要不是赵国出兵救援魏军,秦军完全有可能一举收复河西全部土地。石门大捷,天子周显王派遣特使庆贺,赏赐给秦献公一套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那是在最名贵的彩丝上绣出青色战斧和黑白神秘图案的统帅斗篷与一套盔甲。这次的少梁大战,秦献公的本意是收复龙门渡口,彻底将魏国人赶出河西。若非秦献公突然中箭重伤,少梁大战就是又一个石门大捷,秦国有可能一举恢复秦穆公时的大国地位。

上天啊上天,莫非你有意亡秦?心念电闪,一阵凉意渗进嬴虔的脊梁。

嬴虔的马队是秦国久经锤炼的精锐骑士,是长途奔袭的行家里手。渡过北洛水后,嬴虔命令一个千人队在洛水西岸埋伏,若魏军万一追来,则半渡击之,迫使魏军撤退。他自己则率领四千轻骑马不停蹄地向栎阳奔驰。

栎阳是栎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堡,距离东北方向的北洛水只有二百余里。两个时辰后,栎阳东门的黑色箭楼已经遥遥可见,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可进入栎阳城了。这时,嬴虔扎住马队,将他的副将和四个千夫长召到马前慷慨陈词道:“国君箭伤甚重,生死不明,栎阳城内难保不生变故。为防万一,我决意留下三千骑士,连同洛水退回的一千骑士,隐蔽驻扎在这道山梁之后,余下的一千骑士随我入城。三日内的任何时候,但见城内升起狼烟,便立即杀入栎阳。诸君可有他意?”

“但听将军号令!”副将和四个千夫长齐声应命。

“好!副将景监听令:自即刻起,你便是城外驻军总领。若栎阳有变,你可持此兵符调集栎阳之外的任何兵马,包围栎阳,直至新君嬴渠梁平安即位!”

“景监遵命!”年轻英武的副将双手接过兵符,激昂高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四个千夫长异口同声。

嬴虔慨然拱手:“诸君以我老秦民谚立誓,嬴虔感奋之至。若国中平安,诸君大功一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向身边一个千夫长一招手,“随我进入栎阳,快!”话音落点,胯下战马已经电掣而出。身后千夫长长剑一挥,一千轻骑暴风骤雨般卷向栎阳。

到得栎阳东门,嬴虔见城门大开,吊桥长铺,城头安静如常,便知公父尚在,不由得长嘘一声,缓辔入城。但是,嬴虔还是多了一层心思,将马队直接带到国府门外列队等候,他自己手持天月剑大步入宫。嬴虔比嬴渠梁大三岁,是秦军著名的猛将,虽然性格如霹雳烈火,但却是个极为内明的有心之人。秦献公只有这两个儿子,一嫡一庶,但都视为国家干城,同样器重。秦献公也从来没有明确谁是太子。只是在人们眼中,因为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气度沉稳,文武兼备,所以自然地认为他是国君继承人。嬴虔虽然已经隐隐然是秦军统帅,但却对弟弟嬴渠梁钦佩有加,认定他是太子,任何时候只要公父不在场,一定推出弟弟嬴渠梁主事,而且非常注意维护嬴渠梁的威权。当此微妙之时,嬴虔自感比嬴渠梁年长,责任重大,许多事嬴渠梁不好出面,必须由他一力承当,所以才不顾“宫门不得驻军”的严令,将一千死战骑士留在宫门守望,自己独自携带天月剑入宫。

栎阳的宫室很小,也很简陋,只是一座六进大庭院而已。且不说与山东六国的宫殿不能相比,就是和自己的老国都雍城相比,也是粗朴狭小了许多。唯一的长处,就是坚固。嬴虔不想在第二进的政事堂遇见国中大臣,他希望大臣们以为他此刻不在栎阳。他绕过正门,从偏门直接进入了第四进寝宫,他知道,重伤的公父此刻一定在寝宫疗伤。果然,刚进偏门,就见院内岗哨林立,戒备异常,显然与城门和宫外的松弛气氛迥然不同。

嬴渠梁手持长剑在院中踱步,看见嬴虔身影赳赳而入,连忙大步迎上。

“大哥,你回来得正好,少梁没事?”

“没事。魏狗们一定在跳脚大骂了。哎,公父如何?”

“精神见好一些。太医正在设法挖出箭头。你快去看看。”

“走,一起去。”

“不。公父吩咐,大哥一回来,立即单独去见他。”

嬴虔惊讶:“这——却是为何?”

“大哥,不要想这些。公父自有道理。你去。”

“好,你等着,有事我即刻出来。”嬴虔大踏步走进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