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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楔子(2)

半个时辰后,嬴虔走出寝室,右手用白帛裹着,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津津细汗。嬴渠梁惊讶地迎上去:“大哥,如何有伤了?”嬴虔微微一笑:“没事。洛水渡河时蹭掉了一块皮,太医顺便包扎了一番。”嬴渠梁一怔,正要说话,却见白发苍苍的老内侍黑伯匆匆走来低声道:“仲公子,君上宣你即刻进见。”嬴虔挥挥手催促道:“快去。我办件事就来。”说罢疾步走了。嬴渠梁不及思索,跟着黑伯走进寝宫。

寝宫里空荡荡的,太医们一个都不见,母后和妹妹也不在。秦献公伏身榻上,**的背上盖着一块大白帛,头伏在枕上,素来黧黑的面孔此刻是苍白潮红。嬴渠梁疾步走到榻前低声问:“公父,要否太医?”秦献公将大枕挪到胸下,双肘撑在榻上,抬头道:“渠梁,这厢坐下,听公父说话。”嬴渠梁答应一声“是”,便拉过一个木墩坐到榻前道:“公父,儿臣渠梁,聆听教诲。”

“渠梁啊,公父的路,已经走完了。公父原未立你为太子,是想不让你过早招风树敌。目下,你已经过了加冠之年,二十一岁了。公父确认你为太子,即刻即国君之位……不要说话,听公父说完。”秦献公粗重地喘息了一阵,晶亮的目光盯住儿子,“我要叮嘱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急于复仇。二十年来,秦国已经打穷了,留给你的,是一个烂摊子。要卧薪尝胆,富国强兵。像公父这样老打仗,不行。其二,要善待臣下,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要轻易触动他们。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恶。这是我让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有二心,你可将血誓公诸国人,使人人得而诛之。”说着,秦献公拉开榻头暗屉,拿出一卷血迹斑斑的白帛。

嬴渠梁双手接过抖开,血红的八个大字赫然入目——若负君弟,天诛地灭!

“公父,渠梁兄弟素来同心同德,何故如此折磨大哥?”

秦献公摇摇头:“渠梁谨记:同德易,同心难,大德大节,求同更难。历来公室内乱,几曾不是骨肉相残?嬴虔内明之人,你要倚重他。这血誓,唯防万一也。”

“渠梁谨记公父教诲:富国强兵,善待臣下,兄弟同心。若有负公父苦心,儿臣无颜见列祖列宗。”

秦献公静静端详着儿子,突然嘶声大笑:“好!好!好!公父在九泉等你……”言犹未了,一口鲜血喷出,双手扑在大枕上,溘然逝去。

“公父!”嬴渠梁一声哭喊,扑在公父身上。

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轻轻走进,扶住嬴渠梁低声道:“太子节哀,大事要紧。”

嬴渠梁呜咽起身,静神拭泪,思忖有顷道:“黑伯,速请虔将军。”

秦献公安排后事的时候,一个大臣都不在身边。作为久经锤炼的国君,秦献公当然知道这是安排后事的大忌,自然不会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将两个儿子的事安排妥帖,再召见几名重臣元老,申明并布置辅佐事宜。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箭伤骤然发作,夺去了他在最后时刻召见大臣的唯一机会。

秦献公骤然死去,国君继位的大事未及公诸世族大臣,原本简单明朗的朝局便顿时错综复杂起来。若拥戴嬴虔的势力借机发难,第一个疑团目标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时,大臣们没有任何人接受辅佐重任,也会使权臣疑虑重重,有可能凭空生出诸多变故。嬴渠梁冷静思索,虽则兄弟二人在最后时刻都见到了公父,且兄长嬴虔先见,但嬴虔见公父时公父尚在;嬴虔走后,自己独对公父时公父却骤然逝去,无疑对自己不利。况且,公父只是口书申明,尚未给自己留下书写遗命就猝然去了。若有人借机发难,非但自己有弑君之嫌,而且发难者可以宣布公父的口书是编造。此刻的关键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众议。嬴虔无事,则国中无事。嬴虔有事,则内乱必生。大哥嬴虔究竟会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准了。虽说嬴渠梁素来与嬴虔兄弟情义甚笃,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实系国家安危,不禁闪过一丝警觉——公父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丝马迹被公父察觉了?

嬴渠梁脊梁骨悚然发凉,果真如此,局面将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国的大臣元老们更是等候得焦灼不安。既不知国君伤势如何,又不知国君是否确定了继任人;既要思谋国君伤愈无恙的对策,又要思谋国君崩逝新君即位后自己如何应对。所有这些,都因为国君的伤势不明与储君的不确定而变得扑朔迷离,无从商讨。大臣们都在厅中默默踱步,谁也不知道该商议些甚事。虽然如此,却也没有一个人离开政事堂。稍有阅历的大臣都知道,国君病危期间,是庙堂权力最容易发生倾覆的时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巨大变化。春秋以来四百多年间,这种朝夕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说赫赫威名的齐桓公病危被困而导致奸佞夺权,就是目下国君秦献公的父亲秦灵公,也正是在刚刚病逝就被兄弟夺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国君伤重病危,国中大臣几乎无一例外地推开一切国事,寸步不离地守在距离国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领兵的统帅与地方大员,只要有可能,同样都尽可能地赶回国都,守在中枢要地。庙堂权力的变数愈大,朝臣们的心弦绷得就愈紧。这种躁动与紧张,要一直延续到新君确立形势明朗,方有可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