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裕摇着头连退几步:“母亲不必再说了。”
崔夫人赶上前几步:“那你让娘把孩子带走吧。”
崔景裕越发生气,脸都扭曲起来了:“怎么,娘莫非还怕我连累孩子断了崔家的后?他既然是我的骨肉,自然于我荣辱与共。我要留他在身边,终有一日要让他也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夫人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怔怔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说:“既然如此,为娘就不劝你了。”
崔景裕见崔夫人如此,又觉得于心不忍。
崔夫人却抬眼说:“娘只有一句话叮咛你,你看在娘将你抚养长大的情分上,一定要答应我。”
“娘……”
“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再去找你姐姐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崔景裕一听又气又恼,还要说话。
崔夫人却不再理他,转身走了。
周碧影在里面一直听,此刻才走出来对崔景裕说:“娘怕是也老糊涂了,竟然也这么说。”
崔景裕却忽然狠狠地说:“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许说我母亲的不是。”他说完就撇下周碧影走了。
周碧影张大了嘴,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许久才悻悻哼了一声:“你如今都到了要我家为你出头的份上了,还摆谱!”
崔常安早在那日跟独孤初说过之后就开始命人收拾准备了,所以在独孤初当朝应允之后,不到三日,便携夫人启程离开北都。
他的动作如此迅速,让人越发觉得他早就下定决心离开,且没有一丝犹豫。
与当年李大人离开时的清贫和寂寞不一样,崔常安带了整整十车家当。
他是皇上的养父,如果离京时太寒酸,皇上的面子上也过不去,独孤初还特地伤次了他不少东西。
崔常安自然知道独孤初的心思,所以就一改平日的低调,将家当系数摆出来。
崔太后不好出宫,只能派了一个太监来替她给崔常安夫妇送行,还带来了不少赏赐。崔常安再三叩谢太后恩情。
崔夫人想着这个女儿,才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了,满眼哀切。
崔景裕欲言又止,依依不舍送到了城外。其他送别的人都离开后,崔常安才对崔景裕说:“你早已长大成人了,有些事情,为父也不能再为你拿主意。若是以后实在是穷途末路,就去求求皇上。皇上对你还是有兄弟之情的。你一定要记住,相比性命,尊严和骨气都不重要。”
一听父亲像是笃定他会有落魄的一天又这么说,骄傲的崔景裕便越发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好让父亲刮目相看。方才的不舍已经被他抛在脑后,对母亲和父亲深深作揖:“父亲母亲大人保重身体。”
崔常安知道崔景裕的言下之意是要他们保重身体好看到他飞黄腾达的那一天,深深叹了一口气。
崔景裕从小就是这样太过自满自傲而又固执。
其实这也是当时崔常安一遇到重要战役,就总是派独孤初去的原因。可惜他为了崔景裕的面子不能点破,只说是迫于崔夫人的哀告,不舍得崔景裕冒险。
独孤初将崔家军全部交给蒋元瀚指挥。蒋元瀚受宠若惊,流泪满面再三叩谢圣恩。
裴千里收到消息却有着不好的预感:所为盛极必衰,蒋元瀚怕是要倒霉了。
只是他如今也顾不上担心蒋元瀚了。
韩玲珑派来传他入宫的太监已经在门外等着。今日又到了向韩玲珑汇报寻找国库余下财宝的进展。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至少在他们大婚之前,薛之澈不会对他动手。因为薛之澈不会让韩玲珑哭着行礼,把一场喜事变得像丧事一般悲切。
太监没有带着裴千里去御书房,却把他往后宫领。远看着就要到韩玲珑的寝宫了,裴千里不好再往前,转头正要问太监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太监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裴千里进退两难,只能站在那里。
韩玲珑住的寝宫里有个小楼,傍水而建,让韩玲珑夏日里可以赏荷品柳。
此时冬日,天气寒冷,小楼的窗户都是紧闭着的。
裴千里正在琢磨自己要不回原路返回去御书房等着,以免被人陷害说他私闯后宫,那小楼上的窗户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虽然只推开了半扇,裴千里却依旧可以清楚看见韩玲珑的脸。
韩玲珑只穿件水色棉衣套银色貂皮小夹袄,披散着头发。她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娇羞的笑,小女儿姿态毕露。
裴千里盯着她:嗯,让人抓到就抓到吧,反正也不知道还能见几面。
韩玲珑身边忽然多了个人,竟然是薛之澈。
方才原来韩玲珑是在跟薛之澈说话。
薛之澈一身宝蓝色常服,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裴千里皱眉,心里忽然记不舒服起来。
薛之澈从桌上拿起一只螺子黛,韩玲珑便乖乖仰起头,任薛之澈给她轻描蛾眉。
原来韩玲珑开窗是为让屋子里更敞亮,好让薛之澈给她画眉。
裴千里耳边里‘嗡’地一响,脑子一片空白。
“说得好像还有人会给我画眉一样。”“那可不一定。”
他们两个那日在院子里画眉气隋雪至说的话,仿佛就在昨天。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看着别人给她画眉了。
薛之澈给韩玲珑画好之后,韩玲珑举起铜镜照了照,似乎很满意,抿嘴笑着说了什么。薛之澈眼里则满是宠溺。
这么看过去,他们两个还真是登对。
也是,薛之澈甚是懂女人心思,又嘴甜舌滑,哪像他笨手笨脚,把个眉毛画得一边深一边浅。
今日韩玲珑诏薛之澈入寝宫。虽然薛之澈早来过多次,今日却是韩玲珑成年后第一次主动诏他进寝宫。
韩玲珑见他进来,便问:“你知不知道如今南都城里时兴的眉样有哪些?”
薛之澈有些尴尬:“倒也是见过一些。”
韩玲珑抿嘴笑:“莫紧张,我只是没机会出去,见不着。你在外面见得多,便帮我画一个。”
薛之澈强按着心头的狂喜:“那微臣就只能斗胆试试了。”
被韩玲珑似有若无的温热呼吸拂过脸颊,薛之澈顿时觉得脸上发热,身上也燥热起来。。
她虽强装镇定,那如蝶翼一般惊慌轻颤的长长睫毛。薛之澈看得分明,越发情难自禁,放了螺子黛又拿起玉梳子给韩玲珑梳头。那乌黑油亮的头发衬着洁白光润的玉梳,十分养眼。
韩玲珑却有些囧了,不等他动手便红着脸夺过梳子:“好了,我自己来吧。”
此刻的她与方才判若两人。
薛之澈忽然意识到,方才韩玲珑的反常很有可能是为了故意气某人,下意识便从窗户里看了出去。
远处有个身影消失在白雪与宫墙之间,虽然看得不太分明,他却还是认出了那是裴千里。
薛之澈盯着裴千里的背影,似笑非笑问韩玲珑:“你这样气走他不后悔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韩玲珑淡淡地回答。
“也是,不让他死心,我们也怎么好举行大典。”薛之澈笑了笑,退了一步定定看着韩玲珑的背影。
虽然他是赢家,可是他并不高兴。此刻愤怒、屈辱和嫉妒的感觉让他胸中气血翻涌。如果不是尽全力压制着,那胸中的翻腾就会变成从口中吐出来鲜血,让韩玲珑看见自己狼狈虚弱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其实中毒之后他自己悄悄找一个名医看过。名医说,如果运气不好,薛之澈除了会有薛无过担心的那些症状之外,还可能活不长。
或许,是他太勉强自己了。如果他在薛无过之前就死了的话,薛无过一定不会让韩玲珑再嫁。他又如何忍心因为自己的私心,害她年轻守寡,孤独终老……
韩玲珑见他望着自己眼里满是深意,知道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又有些内疚和羞愧。
“殿下,该上朝了。”太监在外面低声提醒韩玲珑。
薛之澈退了一步,拱手低头:“臣先去大殿上候着。”不等韩玲珑回答,他便转身出去了。
裴千里快步走出去很远,才看见方才领他进来的那个太监。
悄悄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淡定一些,他对太监说:“小人今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请公公帮小人向公主殿下禀报,国库之事尚无消息。”
太监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满口应了。
裴千里出了宫,脚下生风一步不停回到梨香院,在门里那棵大桂花树下僵立了片刻,忽然伸手对着身旁的树就是一掌。
桂花树轻轻震了震。
即便知道她是为了逼走他,才故意让他看见那一幕,可是现在浑身上下每一处还是因为愤怒和伤心在颤抖。胸口那日被隋雪至捅的窟窿似乎又被人拉开了,冷得刺骨疼得肝颤。
他曾以为自己足够理智,足够聪明,什么时候能能控制情绪,能够说服自己,可是现在才知道,感情这种事,根本不受理智控制。
裴千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收回手,改回平日的步速进了双月楼了,就再没有开过门。
方才那棵桂花树忽然‘咔啦’响了一声,树干上便裂开了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