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么冷,公子又下水游泳了?公子每次在公主面前出现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啊。”薛之澈淡淡笑着,眼里带着讥讽。
裴千里没理他,摘掉头上的水草,走上岸来。
见老人们都默不出声,完全没有了方才那其乐融融的气氛,薛之澈指着裴千里对老人们说:“公主殿下为各位老人家助兴,特地请来街头杂耍表演鲤鱼跃龙门,各位可还喜欢?”
老人们从惊愕中惊醒,大声叫好:“公主为了小民们准备如此精彩的余兴节目真是用心良苦。”“小民真是感激涕零。”
他们是真傻,相信了薛之澈,还是为了让韩玲珑不那么尴尬,假装相信?裴千里哭笑不得。
或许是因为裴千里又独自下水,或许因为她觉得他在众人面前出丑了,又或是真的听信了薛之澈的挑拨,以为裴千里这样冒出来,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反正韩玲珑脸色很不好。
裴千里也没有兴致去管了。因为他知道,当一个人对你已经不满的时候,不管你做什么都会让她不舒服,解释和讨好只会让自己越发显得没有尊严。
所谓余桃啖君,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上了岸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扬长而去,直到确定自己已经他们的视线之外,才揉着方才撞疼的地方,倒吸着冷气:“爹爹啊,你差点玩死我了。”
后来南国的史书对这件事的记载是:女帝曾与百叟于南河边欢度重阳,一男子忽从某处排水涵洞中随水喷涌而出,如虹贯天,绚烂无比,再如一条死鱼落入水中激起漫天水花。女帝惊奇而大悦,百叟兴奋不已皆鼓掌称妙。
有人在后面批注了一句:胡说,史官当时在打瞌睡瞎写的。
裴千里走了几步,隐约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绵长呼吸声。这声音跟平日薛之澈派来监视他的人不一样。从早上开始,就有一个功力差不多的人一直跟着他。他原以为自己甩掉薛之澈的人太多次,所以薛之澈改派了个高手过来。可是方才他从地下穿行那么久出来,这个人也一下就找到了他,说明这个人有着超强的跟踪本领。
这根本不是南国的士兵能有的本事,而是北国的暗卫的招数。
北国暗卫在跟踪重要目标的时候,会用四个人,一个在近处跟着对方,另外三个在遥远的高处做瞭望者。这三个瞭望者分别在目标的左右和前方,当目标钻进屋舍、山洞让近处跟踪没法再跟上,同时躲避瞭望者的视线。瞭望者便会迅速往远处走,按照对方的速度和消失的时间,扩大观察范围,直到其中一个发现再次出现的对方,这个瞭望者就会变称近处跟踪者,而其他三个自动变成远处瞭望者。
他装作停下脚步拧衣服上的水珠,其实眼睛的余光却在搜索瞭望者的位置。果然左边和右边一箭开外屋顶都有人。
果然是北国的暗卫。裴千里冷笑。
他可以肯定这四个人暂时收到的任务不是杀了他,而是跟着他。不然他们早动手了,也不用等到现在。
奇怪了。老太监怎么会大老远的派人来监视他?他想知道什么,还不是飞鸽传书来问一句就知道了吗?
莫非暗卫首领换人了?
裴千里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放下衣摆,摇摇晃晃继续迈着罗圈腿走了。
他回去后,特地回了杂货铺一趟,让信鸽给老太监送了一封信问他可好?
老太监很快就回了两个字:“死了。”
裴千里点头:看来没事。没事就好。
老太监闲得发慌才要人来盯着他吧。经过那日在地下暗沟里刺激的滑行精力,他觉得被人盯着也好。至少他哪一天把自己作死了,也有人知道给老太监报信。
韩玲珑眼看着裴千里一身滴水,摇摇晃晃离开自己的视线,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般难受。她方才不该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更不该问都不问,任他自己一人走掉。
身边的人依旧在谈笑,她却忽然很厌恶这样虚伪的自己和这样虚伪的场合。
胃里一阵翻腾,她攥紧袖子里的手,淡然对身边的人说她要更衣,要人不要跟着她,然后起身端庄地走开了。
一到无人处,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干呕起来,然后是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她错了吗?是她太贪心了吗?祭拜了父兄,又觉得意难平,想为他们报仇,想要恢复他们的荣光。毕竟是他们一直为她遮风挡雨,让她一直无忧无虑。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难道不该做这些回报他们?她难道就应该眼睁睁看着南国的百姓在薛无过的带领下又陷入战争的炼狱中?
她要是真的跟着裴千里悄无声息地离开,后半生又真的能过得心安理得,无忧无虑?
有人撞了她一下,韩玲珑从狂乱的思绪中惊醒,转头四顾,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离开方才的位置很远了。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很危险,应该立刻回去,只是方才撞她那人却在前面拦住了她。
“韩冷香小姐,没想到在下能在这里遇见你。”那人拱手行礼,“小人那时不知道小姐身份多有冒犯。”
南都城里知道她曾用名韩冷香的人不超过五个。
韩玲珑心里猛地一跳转眼望向那人。
那满面春风的人不是赵慕徳是谁?
赵慕徳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北国的点翠阁吗?韩玲珑压抑住心中的惊讶,冷冷转过身去:“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认错人了。请速速让开,你要再这样无礼,我可要叫人了!”
赵慕徳笑了笑:“小姐如今虽然不戴面具了,可是风姿依旧不减,小人怎么可能认错?”
韩玲珑想起赵慕琳的本事,她如今已恢复公主之身,早不是那个在北国躲躲藏藏的可怜女子,料他也不敢如何,便不出声了。
赵慕徳四周看了看,低声说:“裴公子没告诉你吗?哦,不对,我应该叫他独孤千里殿下。殿下帮我从北国官奴册上消了名,让我离开北国来南国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您也来这里了。如此说来,殿下也一定在南都了。”
“什么殿下?”韩玲珑的眉头越发拧紧了。
赵慕徳似乎很惊讶:“三皇子殿下啊。您与他如此亲密竟然不知?裴公子是已逝的崔贵妃生下的三皇子,不知为何流落民间。”
韩玲珑盯着赵慕徳:“你如何知道?”
赵慕徳笑了笑:“小姐真是健忘,你忘了我那妹子嫁给了蒋元瀚了吗?蒋元瀚陪着三皇子寻找证据,怎么会不知道?三皇子应该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只是无意参与争斗,更不想陷独孤初于两难,便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
韩玲珑此刻才信了。
如一盆雪水浇下来,让她从头冷到了脚底。
“其实只要他跟皇上挑明身份,皇上肯定最宠爱他,皇位非它莫属。所以在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放着大好江山不要,要山长水远的到南都来。不过殿下一直都是个善于筹谋之人,或许有什么大计也未必。殿下的心思也不是在下这种身份能看透的。”赵慕徳还在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着话。
赵慕徳后来的话在韩玲珑听起来都是无序的、没有意义的呱噪声。
她脑子里嗡嗡直响:原来她最近一直担心的事情竟然是真的,不对,应该说,她太天真了,或许现实更残酷。
她怎么没有想过,对裴千里忠心耿耿的姚夫人一直知道她的身份,那么裴千里也有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南国唯一继承人。他救她,他保护她,他被‘杀’被迫离开北国跟随她来南国这一系列事情或许都只是他的缜密计划而已。
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利用她入主南国皇宫,然后成为南国的真正掌权者。到那时候,独孤信再宣布裴千里才是真的三皇子,他们父子里应外合,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吞并南国,南北一统江山。独孤初也不过是他们为了转移视线推上去的挡箭牌,等到必要的时候就会被弃之一旁。
他迟迟不肯把剩下的国库交出来是因为他还没有能掌控南国朝政。只要他一旦入主宫中,她就会像独孤初一样被遗弃,或者运气好一点,成为裴千里众多后宫中的一员。
周围的一切都是惨白惨白的,好像自己被扔进了北国那没有半点仁慈的残酷雪地里。
直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捉住了她,韩玲珑才像个溺水的人捉住了一块浮板般一下握紧了那人的手。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薛之澈皱眉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韩玲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转头看了看身边:哪里还有赵慕徳的身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可是她却明白,即便是自己再不想面对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薛之澈搂紧了她,用力搓着她的手,“可是受了风着了凉?”
韩玲珑忽然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薛之澈抱起她,大叫:“来人,回宫,传御医。”其实方才从她离席起,他就一直远远跟着她。
薛无过早上原本交代他,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要插手。可是方才他见那个陌生男人走后,她还像个游魂一般在河边徘徊,就顾不上去管薛无过说过的话了。
如今看着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像个没有生气一般布娃娃的韩玲珑,他心里又悔又痛:他把她逼太急了吗?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到之后逼着她离开裴千里,不如现在就让她看清楚裴千里自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