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端坐着,一动不动,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我也感到很惊讶,哪里有郎中给病人开的药是砒霜,而且一开就是两勺子砒霜。但是,我相信胖大和尚,他这么开药,一定有他的道理。
胖大和尚接着说:“掌柜的对她男人不心疼,一下子灌下去了两勺子砒霜;但对她娃心疼,觉得吃两勺子砒霜,即使娃不会病死,也会毒死,她想了想,就只给娃灌了一勺子砒霜。当时,我在保长家和人下棋,就听见有人急急忙忙跑来说,娃他爹拉肚子了,拉出来几十条虫子。拉完后,就狂吃三大碗面条。我知道娃他爹病好了,就问那个娃娃怎么样了?那个人说,娃娃在炕上趴着哭哩。我说,你先去看看,娃拉出了虫子,再来告诉我。我又和人下棋,下了小半个时辰,那个人又急急忙忙跑来了,我问,娃娃怎么样了?那个人说,虫子还没拉出来,娃娃疼得受不了,娃他妈让你赶紧过去。我跟过去,看到那个娃娃浑身都是汗水,有气无力地趴在炕墙上,娃他爹站在地面上,看起来精神很好。我问怎么回事,娃他妈说,娃他爹吃了两勺子砒霜,她心疼娃,只叫娃吃了一勺子砒霜。我顿足说,你把你娃害了,他们父子两个肚子里有虫,两勺子砒霜刚好能够毒死这些虫子,虫子拉出来,身体就好了。而你让你娃只吃了一勺子砒霜,药量不够,毒不死这些虫子。娃他妈说,那我现在赶紧让娃把剩下的一勺子吃了。我说,晚了,肚子里的虫子已经适应了毒性,砒霜吃进去,虫子不吃,只会毒死你娃。三天后,那个娃娃就死了,而他爹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活着。”
墙角的长须和小厮继续叫喊,让我们丢给他们一点吃的。
我问:“如果有人真的把砒霜吞下去,那该怎么办?”
胖大和尚故意说:“所有的毒药,最喜欢的是绿豆汤,绿豆汤遇到毒药,毒性立马增大,本来不会死,也要立即死。砒霜从喝下去到人死亡,最少也需要半个时辰,但是如果喝了绿豆汤,走不了七步就会死。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毒,千万莫喝绿豆汤。砒霜吞下去后,一方面要赶快吐出来,一方面要大量喝盐水,用尿排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抓起一片肉,放在嘴巴里,嚼得咯吱咯吱作响。长须满脸都是泪水,他可怜巴巴地说:“让我也吃点,就一点点。”
胖大和尚从口袋里取出两个杏仁大小的药丸,他说:“想吃,也行,先把我这两个东西吃下去。我这两个东西,吃一粒,饱一天,保证不会再挨饿了。”
我把两个药丸放在长须和小厮的手心,他们毫不犹豫地吞下去。他们太饿了,只想给肚子里装点东西;他们认为胖大和尚是神医,就是把砒霜吞下去,也会有救的。
我看到长须和小厮吞下药丸后,抚掌大笑,然后把盘子里剩下的猪头肉和牛肉端给他们。他们狼吞虎咽,吃完肉后,还把盘子舔干净了。
我看着他们这种狼狈相,就笑着对他们说道:“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刚才吃的是慢性毒药,如果没有解药,你们一个月就会死。解药嘛,就在我手中。”
长须手中的盘子仓啷啷掉在地上,他跪在胖大和尚的脚前问:“真的?是不是真的?”
胖大和尚严肃地说:“我一生悬壶济世,从无谎言,刚才说的是真的。”
长须和小厮一齐哭喊起来,他们脸上全是绝望和痛苦的神情,比死了他妈还难受。
于是,我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长须和小厮回去做我们的内应,长须和小厮答应了。只要能够让他们活命,他们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我说:“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但是,你们那边一旦有什么行动,必须提前告知我们。”
长须问我:“真的现在就可以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泪花。
我说:“是的。”
长须拉着小厮,一步一步小心走到了村公所的门口,看到我和胖大和尚交谈,没有留意他们,这才试探性地向村公所外走了几步。迈出了几步后,他们站在齐膝深的雪堆里,犹犹豫豫地回头看着我们,看到我们还在交谈,又向前走了几步。雪花落在村公所的墙壁上,又被风吹到了门前,所以,门前的积雪特别厚。
长须和小厮背对着我们走出了几步后,胖大和尚咳嗽了一声,长须和小厮赶紧回头走了一步,啊呀呀叫喊着,脸上是失魂落魄的表情。我和胖大和尚都感觉好笑,但故意不看他们。
长须又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对着我们喊道:“我有事情要反映。”
我一惊,看着他问道:“什么事情?”
长须说:“黄脸汉子身上有枪,你们小心点。”长须说完后,脸上带着邀请受赏的谄媚笑容。
我摆摆手说:“你走吧,知道了。”
长须拉着小厮,踩着积雪,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门外的村道上,村道上积雪较薄,他们开始惊慌逃窜。我站在村公所的门里,听到远处传来他们摔倒的声音。
我们走向公爹家的时候,雪花又开始飘落。漫天的雪花像漫天的萤火虫一样四处飞舞,又像漫天的蒲公英一样飘飘荡荡,这种天气,我们无法上路,也无法渡河。我心中牵挂着豹子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刚刚走到公爹家门口,突然看到院子里站满了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拉着胖大和尚挤进了院门。
当院的雪地中,跪倒了一个年轻人,他边哭喊着说自己不是人,边自己抽着自己的耳光。两边的房檐下站满了人,就连院门后的那棵高大的桑葚树的树杈上,也坐着几个看稀奇的孩子。厅堂的大门敞开着,我看到公爹坐在太师椅上,呼噜噜抽着水烟。
我的身边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他穿着黑色粗布棉袄,没有系纽襻,棉袄的两个下襟交叉折叠着,用一根绳子绑着。他袖着双手,脸上带着看热闹的急切的神情。
我问这个老汉:“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汉扭过头看着我,他说:“你还不知道?”他的两颊是地瓜皮那样的红色,还有几条青色的血管凸出来。
我摇摇头。老汉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就在我们去村公所的时候,公爹也出门了,他去了三里外的集市上。这天是过集的日子,十天一集。尽管天上飘着雪花,但仍有四邻八乡的农夫赶往集市。再过几天就是腊八节了,农夫们需要在这天祭祀祖先神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后全家一起吃一锅腊八面。腊八面,在关中一带,就是把面条切成菱形,和冬天储存的红萝卜、大白菜一起煮食。
集市上有一个卖席子的小伙子,把席子卷起来,竖放在街边。公爹这天穿着肥厚的棉衣,走过席子边的时候,人群拥挤,他的棉衣刮倒了席子,他自己也摔倒了。卖席子的小伙子打了公爹两个耳光,骂他瞎了眼睛。公爹爬起身,一句话不说,拍拍身上的积雪,就离开了。
公爹离开后,旁边一个老汉对小伙子说:“你娃闯了大祸了。”
小伙子问:“我闯什么祸了?”
老汉说:“你知道你刚才打的是谁?那是省长的爹,省长在西安,他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就要了你娃的命。”
小伙子一听,吓坏了,想要追上公爹赔罪,可是公爹已经淹没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小伙子魂不守舍,惶惶不安。这时候,有一个中年人,买了小伙子所有的席子。小伙子想着这个人可能是学堂里的教工,当时也没有多想,他装好钱,就四处打听公爹家在哪里,后来,他终于打听到了,就登门赔罪,跪在雪地里,不敢起身。
可是,坐在厅堂里的公爹却说:“你认错人了,我今天没有出门,何来你殴打我?”
小伙子听到这样说,越发恐惧,他担心公爹不会放过他,他会遭受更大的惩罚,就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可是,公爹依然说他今天没有出门,小伙子认错了人。旁边有人就撺掇:“你娃这回死定了,你也不看看是谁,就敢用你的狗爪子去打。”小伙子赶紧自个抽打自个的耳光,祈求公爹原谅。
小伙子哭了一通,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要扶着他起身,这个人就是全部买了自己席子的那个中年人。围观的人告诉他,这个人是公爹的侄儿。公爹看到他大雪天的蹲在街边卖席子,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就让侄儿买走他所有的席子。小伙子悔恨交加,痛苦不堪。
围观的人称赞说,公爹这是以德报怨,只有圣人才会这样做事。
黄昏来临后,小伙子才抽抽搭搭地离开了。临离开前,他跪倒在公爹的房门前哭喊:“爷爷,我以后就是您的奴才,就是您的牛马,我一辈子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我这条命就是您的,您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拿去。”
我和胖大和尚对望一眼,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公爹家庭的显赫背景。
回到房间里,我们坐在杌子上,尽管已是夜晚,但是窗外积雪深厚,雪光映照着房间,让房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清晰。铁栓问道:“你们去了哪里?让我很担心,这里人地两生,小心为妙。”
我铁栓:“你在西安有没有熟人?你的鹰隼有没有去过西安?”
瞎子说:“有的,西安有我们一个分舵,分舵主住在回民街,你可知道这条街?”
我点点头说:“知道。”那时候,我和神行太保、三师叔曾经在这条回民街吃过牛肉煮馍和羊肉泡馍,这条街我再也熟悉不过了。我急切地对铁栓说:“我现在就写一封信,让鹰隼送给分舵主,分舵主转交给我的关西帮。”
铁栓一声长长的唿哨声响起,声音像铁丝一样直冲夜空,穿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消失在了昏暗的云朵之上。过了一会儿,窗外就响起了尖利的鸣叫,我们扭头望去,看到屋檐下落了那只鹰隼,它炯炯的眼睛,像两只跃跃欲试的活物。
借助着明亮的雪光,我匆匆写好一张纸条,交给铁栓,铁栓卷成细长条,塞在鹰隼腿脚上的小竹管里。然后,他轻抚着鹰隼,嘴里念念有词,我们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看到鹰隼振动着翅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铁栓一松手,鹰隼破窗而飞,很快消失在了飘满雪花的夜空中。
厅堂里亮起了灯光,糊着一层白色窗户纸的窗棂上映照着公爹巨大的身影。胖大和尚望着公爹,说:“家境显赫,却躬耕陇亩;受人欺凌,却以德报怨,真远古君子也。”
我说:“我小时候,见过这样一件事情。集市上有一个卖菜人,担子碰到了一个小伙,小伙踢了卖菜人一脚,卖菜人让在一起,赔礼道歉。小伙子离开后,有人就问,你手持扁担,他赤手空拳,为什么还要受他凌辱?卖菜人说:他踢我一脚,我若还手打他一扁担,肯定会打伤他,打伤了他,我就要吃官司,我吃了官司,我家的菜就没有卖了,菜没人卖了,我老婆娃娃就要挨饿。既然这样,我何必还手打他?”
胖大和尚赞叹地说:“这个卖菜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说:“他以前做过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记得他经常读书。读书人和不读书的人,差别太大了。”
胖大和尚说:“我们老家也有一个人,和这个卖菜人类似。”
胖大和尚看我一眼,看到我听得入神,就接着说:“我家这个人不是卖菜的,而是赶路的。路面很窄,只能容两个瘦子并排走过;如果是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走过,就很艰难;如果是两个胖子走过,那就没法走了。这一天,就有两个胖子面对面走在这条小道上,小道边是一个农夫的麦子地,麦苗长了一揸高,两个胖子走到一起的时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怎么过去,后来,他们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臂,转着圈挪过去,可是,胖子身手都迟缓,有一个人就掉落在了麦子地里,踩到了一撮麦苗。农夫看到这种情况,就走过去踹了这个胖子一脚。胖子一声不吭,走到了地头。跟在后面的人看到胖子满脸笑容,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胖大和尚说到这里,有意卖个关子,想让我们猜上一猜,瞎子性急,他抢着说:“这一脚没有踹伤胖子,胖子当然高兴。”
躺在床上的铁栓说:“肯定不是的,我看这个胖子和农夫认识,他们是开玩笑的。”
我摇摇头,说:“你们说得都不对。”
瞎子接口说:“那你说说是什么?因为什么?”
我也想不出来,但我知道他们猜想的都不对。我望着胖大和尚,胖大和尚接着说:“这个胖子说,这个人今天踹我一脚,明天还会踹别人一脚。踹我这一脚,我故意不反抗,他就误以为所有人都会和我一样。等着看看吧,会有人收拾他的,他的下场会很惨。”
瞎子在墙角笑了,他说:“这个胖子也太异想天开了。”
胖大和尚没有接过瞎子的话头,他说:“果然,三天后,那个打人的农夫被人按倒在麦田里一通狠揍,肋骨都被打断了。那天过去的是一个会武功的人,但是农夫不知道,他看到那个人失脚落在麦子地里,就上去一锄把。那个人被人平白无故打了一锄把,就气不打一处来,按住农夫狠揍。”
瞎子听到这里,就恍然大悟地说:“哦,这个胖子和公爹一样,甘受屈辱,隐而不发。”
我反驳说:“二哥,你别再插嘴了,这个胖子怎么能够和公爹一样?公爹这叫以德报怨,胖子那是居心不良。”
瞎子不服气,他争辩说:“明明是一样的,明明是一样的。”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喊:“谁说是一样的?”
我听到这声叫喊,惊喜不已,站起身来,想跑向窗外,没想到带翻了杌子,杌子一路响着滚到了墙角。坐在墙角的瞎子惊叫着站起来,带翻了椅子。胖大和尚和铁栓一齐向着门外望去,看到门外的雪光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看起来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一样。他是豹子。
豹子走进房间,坐在刚才瞎子坐的椅子上,瞎子站在一边,满脸都是喜悦的神情;胖大和尚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坐回到了杌子上,背靠着墙壁;铁栓从土炕上欠起身,看一眼豹子,又看一眼门外,再看一眼豹子,又再看一眼门外。
我急着问豹子:“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铁栓问:“老大他们呢?也一起来了吗?”瞎子一个劲搓着手掌,嘿嘿笑着。胖大和尚脸上的笑容依然浅尝辄止,云淡风轻。
豹子说:“我大老远看到鹰隼从这座村庄上空飞走,就判断铁栓在这里。鹰隼不往北飞,而往南飞,我就判断铁栓肯定和呆狗在一起。”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就判断出铁栓和我在一起?”
豹子说:“我们在北面,铁栓也从北面过来,而呆狗你们是从南面过来的……”
豹子还没有说完,铁栓就着急地问:“老大呢?铁柱呢?”铁栓边问,边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
豹子转向铁栓说:“那场大风,吹得天昏地暗,我和他们失散了,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铁栓低下头去,黯然神伤。豹子安慰说:“你放心,他们久历江湖,什么风浪都见过,这点小沟小坎,肯定过得来。说不定很快就能够见到他们。”
门外响起了门闩关闭的声音,我看到穿着黑色大氅的身影在雪地上走过,然后,走上了砖石台阶,走上了二楼的书房。我想起下午没有看完的《水浒》,就问豹子:“你看过《水浒》?”
豹子说:“自小就开始看,至今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
我问:“景阳冈打虎,你肯定知道?”
豹子笑着说:“这是《水浒》中最精彩的‘武十回’里的情节,我都能一口气背诵下来。”
我问:“什么叫‘武十回’?”
豹子说:“《水浒》里,最精彩的是写武松的章节,写武松的章节共有十回,所以读书人叫做‘武十回’。”
原来《水浒》这样有名,而我此前居然没有听说过这部书,实在惭愧。我看到楼上书房的灯光点亮了,公爹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晚读,我突然想让公爹给我推荐几本书,公爹博览群书,一定知道什么是好书。
房间里,豹子和胖大和尚谈起了彼此分别后的经历;瞎子靠墙坐着,脸上平静如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铁栓睡在床上,不时爬起身,听听院子外的动静,我知道他牵挂响马瘦子和铁柱。二楼的书房里,公爹已经结束了晚读,站起身来,他黑魆魆地身影被灯光映在窗户纸上,显得异常高大。
我站起身来,走到屋外,来到了书房里。
公爹端着菜油灯,走到了书房门口,他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里,他吃惊地看着我,说道:“呆狗,为何还未入睡?”
我说:“我想让您再给我推荐几本书。”
公爹非常高兴,他退后一步,把菜油灯放在书桌上,对我招手说:“来来来,快坐,快坐。”
我坐在书桌边,公爹坐在书桌的另一边。暗淡的灯光照耀着书房,将书房中的黑暗次第推开,远处响起了落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房檐下的两只宿鸟发出两声惊叫,听到再没有声音传来,也就住了声。公爹的眼睛在一排排线装书上逡巡,他的眼睛在油灯光下熠熠闪光,炯炯有神。
公爹说:“大哉我华夏,绵延五千年。我华夏乃礼仪之邦,诗歌之国,诗歌之多,内容之广,灿若繁星。我华夏诗歌,充溢家国情怀,贯通悲天悯人,所以古人才有如此说法:不读诗,不知义;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若论诗歌最好选本,则无出《古诗十九首》和《千家诗》之右。”
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在塞外尘土飞扬的通衢大道上,听三师叔和熊三哥背诵《古诗十九首》的情景,原来,《古诗十九首》居然会这样有名。《千家诗》,我在私塾学堂里听说过,但没有读过。
公爹接着说:“读书,足以悦心,足以怡神,足以忘却苦痛,足以超然物外。书分两种,一曰正书,一曰闲书。圣贤之书,皆为正书;而闲书则包罗万象,驳杂斑斓,闲书中,最好的当属三言二拍、《容斋随笔》和《阅微草堂笔记》。”
我以前看过的都是四书五经这些沉重的艰涩的图书,今晚第一次听说三言二拍、《容斋随笔》和《阅微草堂笔记》。
公爹接着说:“上面所说,皆为普通人必读书目。若以专业而论,学文者,必读《古文观止》;算数者,必读《九章算术》;机械者,必读《天工开物》;稼穑者,必读《农政全书》;行医者,必读《本草纲目》;行伍者,必读《曾胡兵法》。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乃如是也。从事此术业,则这本书为桌边枕边书。”
我是普通人,我不是专门研究学问的人,我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我只要仔细阅读公爹此前推荐过的《史记》、《水浒》、《古诗十九首》、《千家诗》、三言二拍、《容斋随笔》、《阅微草堂笔记》就够了。三言二拍,是五本书,指的是《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清朝的时候,有一个人嫌这五本书内容太多,携带不方便,就把这五本书精选了一本书,这就是《今古奇观》。我曾在私塾学堂的先生的房间里看到这本书,但当时没有看,只记住了书名。
我们停止了交谈,坐在昏黄的黯淡油灯光中,听着夜风从屋顶上匆匆掠过,好像无数的冤魂在低声呜咽。我抬头望着公爹那一排排散发着幽香的书架,和架上一摞摞摆放整齐的线装古书,我感觉到在这个万籁有声的夜晚,那些沉睡在纸页深处的人物,正在一个个被唤醒,他们浸染着岁月沧桑的长袍,正在黑暗中悄悄舒展。我感到肃然起敬,又感到有些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