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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乡绅公爹

胖大和尚看了看那个丑女人,说道:“像这样的丑女人,我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又如何给她治病?这种女人还不如死了好,她要是结婚生娃,娃娃比她还丑。”

人群里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被胖大和尚点燃了,有人气愤填膺,破口大骂;有人脸带惊讶,情不自禁地问道:“咦,你咋知道?”

长须看到人群中起了波澜,他立即高声喊道:“这个野秃驴冒充郎中,把他打出去。”

人群变得汹涌起来,有人回应道:“打,打这个野秃驴。”

胖大和尚看到情势不好,就赶紧退出了祠堂大门。我放过胖大和尚,横过毛驴,挡在了门口。祠堂里有几个人看到毛驴挡道,就从驴肚子下钻了过去,继续追赶胖大和尚。我牵挂着胖大和尚,担心他们会打伤胖他,我看到树上有一只乌鸦,张着黄色的嘴巴鼓噪鸣叫,就对着瞎子喊道:“二哥,把那只乌鸦打下来。”我想着只要瞎子一出手打落乌鸦,那些人受到震慑,就不敢为难胖大和尚了。

可是,瞎子说:“他自作自受,管我甚事。”

祠堂里的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到了祠堂门口,他们手掌拍打着毛驴,拳头捶击向毛驴,毛驴咴咴叫着,跑向远处。我担心胖大和尚挨打,回头望去,看到胖大和尚爬上了一棵大树。树下,几个人跳着脚叫骂。

人群汹涌流到了树下,有几个人准备爬上树追打。长须和小厮也跑出了祠堂,他们站在房檐下,眼望大树的方向,袖着双手,脸上是幸灾乐祸的微笑。

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瞎子循着毛驴的叫声,来到了毛驴身后。我对瞎子说:“二哥,如果有人爬树,你就丢棋子,可别打伤人,专打他头顶上的树皮,让他知难而退,不敢上树追胖大和尚。”

瞎子说:“这个胖大和尚,自负得不得了,总以为他了不起,让他吃点亏,以后就会做人了。”

我说:“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胖大和尚的医术深不可测,他确实是神医。”

瞎子仰头笑了,我看到他满脸都是牙齿,他说:“你们昨天还说这世界上没有神医,怎么他现在又成了神医。”

瞎子固执得不可理喻,我只好吆着毛驴走过去,如果他们爬树,我就挡住他们。

突然,祠堂里传出了一个人的叫声:“啊呀,不得了了,要死人了。”

大部分人像一群苍蝇一样飞到了祠堂门口,小部分的人还留在大树下,心有不甘地望着胖大和尚。

奔到祠堂门口的人,都在焦急地追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祠堂里走出了一个少年,他哭着说道:“我婶娘浑身的疙瘩破了,流黑水,要死了。”

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远处大树上的胖大和尚说道:“疙瘩破了是好事,黑水流完了,皮肤就好了,千万不敢用手摸。”

胖大和尚的话刚刚说完,祠堂里就走出了那个丑女人,有人问道:“他婶娘,怎么样了?”

丑女人说:“我感觉比刚才好到了,浑身清爽。”

树下有人惊讶地问:“这是咋回事?”

胖大和尚在树上喊道:“这是痘疹,我用言语侮辱她,她一生气,痘疹都破了。三天后,这女人就会长出新皮肤。”

人群里窃窃私语,嘤嘤嗡嗡,一个老者突然说:“啊呀,神医啊,我们得罪了神医,罪该万死。”

很多人嘴巴都在说:“得罪了神医,罪该万死。”

人群又流到了大树下,胖大和尚从大树上滑下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灰。人群把胖大和尚围起来,说着说不尽的感激话。

长须和小厮看到这种情形,就贴着墙角准备溜走,我在驴背上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吆着毛驴追过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人群看到我拦住了长须和小厮,便像苍蝇一样嗡嗡飞舞着跑过来,有的端直飞舞,有的歪歪斜斜,他们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情。长须看到这么多人跑向自己,赶紧把自己的背贴在祠堂青砖垒砌的墙壁上,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空口无凭,谁敢相信?他说黑水流完了就好了,我看这情势是黑水流完了更严重,死期不远了。”

丑女人本来笑成了一朵黑色的鸡冠花,露出了满嘴牙齿,现在突然听到长须这样说,鸡冠花一下子枯萎了,头颅耷拉着,满嘴的牙齿也看不到了。人群陷入了沉寂,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不知道谁说得对。

胖大和尚走过来,他指着长须道:“你放屁!”

长须审时度势,振振有词地说:“你招摇撞骗,欺骗人们,这种疥疮最害怕生气,而你偏偏让人生气,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意欲何为?”

胖大和尚气得全身发抖,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围观的所有人都不懂这种病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谁的声音高,谁的气势盛,说就说得对。巧舌如簧的长须占据了主动,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他的面目声情并茂,人们像鸭子一样,向着长须站立的方向,引颈翘望。

我看到这种情势,就吆着毛驴,走到了小厮的面前,我居高临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说,他两个谁有理?”

小厮神情惊恐地望着我,他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退后两步,勉强伸出手指指着长须说:“他有理。”

我离开小厮,拉转驴头,走到了人群中。人群看到毛驴,纷纷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站在人群中央,突然在毛驴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我说道:“畜生,你眼睛有毛病,到处乱撞乱跑,你跑到人群中间干什么?”

毛驴突然挨了我一巴掌,感觉很委屈,他摇晃着两只肥大的耳朵,哦儿哦儿叫了起来。四周的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我对毛驴喊道:“怎么了?我说你,你还不服气?你眼睛就是有毛病,里面有虫子,我现在就给你把虫子找出来。”

我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双筷子,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谁都知道这是长须的筷子。可是,长须的筷子怎么到了我的手中,他们不知道。我骑在高高的驴背上,看到长须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涨得通红,看到小厮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褡裢。

我把筷子凑近毛驴的眼睛,毛驴周围的人又爆发出一声惊呼,他们看到毛驴的眼角有了虫子,而且虫子还不止一个。

我看到身前有一个少年,双眼明澈如水,我指着他说:“你的眼睛里也有虫子。”

少年用手指反指着自己:“你说我?我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咋会有虫子?”

我把筷子递给少年身边一个老头,对他说:“你给他捉吧。”

老头拿着筷子,刚刚凑近少年的眼睛,突然看到从筷子中间流出了一只虫子,他一下子乐了。少年也看到了这双筷子的鬼把戏,他从老头手中抢夺筷子,说道:“四爷,让我给你捉虫子,让我给你捉虫子。”

人群看到这双筷子的秘密,又气又笑。几个少年争抢着,要夺过筷子,在别人眼睛里捉虫子;几个老头发出叹息,连连摇头。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问道:“狗日的江湖骗子在哪里?在哪里?”

我骑在驴背上扭头一看,看到长须和小厮沿着村道,慌慌张张地奔向村外,他们那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两只嗅到危险,急急忙忙跑向河中的螃蟹。我对人群喊道:“他们在那里。”人群顺着我的手指,看到长须和小厮的背影,闹嚷嚷地追上去。

胖大和尚看着我,我看着胖大和尚,一齐爆发出开怀大笑。只有瞎子不明白,他微仰着头,张着嘴巴,满脸猜疑。

那群人赶上了长须和小厮,将他们打得半死。我听见长须和小厮齐声哀嚎。长须的声音像一条粗绳子,小厮的声音像一条细绳子。粗绳子和细绳子相互交错着,顺着树干攀援到车盖一样的树顶,又顺着树顶攀援到了村庄上空。

天黑了,长须和小厮被关在村公所里,他们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唤。他们的呻唤声唤来了一只只母猫,母猫在村公所的门口排排站立,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和房间里的呻唤声交相辉映,丝丝入扣。

丑女人的家是这座村庄的大户人家,丑女人的公爹在厅堂里摆设酒席,感谢胖大和尚。公爹是一个乡绅模样的人,长袍短褂,举止端庄,举止和说话都显得很得体,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那时候的乡绅都是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想起了我们老家的金福伯,金福伯也是这样的乡绅,他们在村庄里威望很高,人们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会去找他们,他们就是那时候乡村公正的化身。

胖大和尚和公爹谈论起了老庄。老庄就是老子和庄子,私塾学堂里,先生说老庄的书是最难懂的书,他一看就头疼。既然先生都头疼了,那么做学生的我肯定就更头疼。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老庄的书。瞎子估计也没有看过。胖大和尚和公爹一应一答,兴趣盎然;我和瞎子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也兴趣盎然。

公爹说:“庖丁解牛,千古流传,然而,又有几人理解其意?”

胖大和尚说:“人间有道,各业有道,循乎其道,方能光大。骨间罅隙,乃为其道。循隙而走刀,就如同循道而行事。庄子言说庖丁解牛,实乃做事之理。”

公爹赞叹道:“真没想到,先生道行高深,老朽佩服之至。”

胖大和尚说道:“晚生班门弄斧,不值一哂。”

公爹又道:“方今战火频仍,生灵涂炭,则为逆天而行。倘若循道而走,则百事皆通。”

胖大和尚说道:“先辈所言极是,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信奉三民主义,一个信奉**,无论是三民主义,还是**,都说要让百姓过上好生活。然而,双方一言不合,就兵戎相向,战火蔓延,百姓又如何能够过上好生活。”

公爹道:“可惜我华夏民族,五千年来,战争之灾远多于和平之年。改朝换代,争权夺利,却换汤不换药,不循天道,不恤百姓,致使恶性循环,绵绵不绝。可悲,可叹!”

公爹刚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哭声。我循声望去,看到西边厦房亮起灯光,灯光照耀雪片纷纷飘落。我们只顾在厅堂喝酒,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大雪。

孩子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胖大和尚问公爹:“谁在哭泣?”

公爹叹口气,说:“我的孙子。”

胖大和尚说:“孩子患病了,哭声高亢而急促,干裂而分叉。”

公爹摇摇头说:“是的。每天夜晚到了这个时候,就啼哭不已。村中有人说是鬼魂附体,请来道士做了法事,但无济于事。”

胖大和尚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公爹说:“那再好不过。”

胖大和尚走进了西边厢房里,我也跟着走过去。房间里点着罩子灯,炕棱板上坐着今天祠堂里治病的那个丑女人,她的怀里抱着孩子。我一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就大吃一惊。那个孩子长着一张靛蓝色的鬼脸,简直比鬼脸还让人恐怖,他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变形,就像一个着了霜的柿饼。

胖大和尚一看到这个孩子,就从女人手中抢过来,孩子看到胖大和尚那个铮亮的秃脑壳,哭得更厉害了。胖大和尚一只手拎着孩子的脚,放在当院的雪地里。丑女人想要阻拦,但是看着冷若冰霜的公爹的脸,又不敢阻拦,已经伸出去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

胖大和尚对公爹说:“爱哭就让哭去吧,哭够了他就不哭了。”

雪花落在孩子的脸上,孩子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

胖大和尚对我们说:“走吧,回去接着喝酒。”

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心思喝酒了。我听见院子里,风声呜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咆哮。咆哮声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声音像一柄弯刀,穿透了我的衣裳,刺入了我的身体,一直刺进我的心脏里。我看到雪花在窗外飘散,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扑打着窗棂。公爹和胖大和尚这次不谈论庄子了,而改为谈论《朱子家训》。

胖大和尚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是《朱子家训》的开篇,我自小就听祖父这样诵读和教诲。后来我发现,凡是殷实之家,莫不是这样。这个开篇真是至理名言。”

公爹说:“《朱子家训》乃前朝朱用纯所著,正因为有这本家训,朱家世代为官为商者,莫不得宜于此。为官者,皆高居巡抚;为商者,都家产万贯。为何?因有良好的家教。良好的家教,胜过万顷良田,千间华厦。”

我的心思不在他们的交谈上,我的心思全在外面那个哭喊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孩子身上。尽管我知道胖大和尚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用意。但是,在大风呼啸的雪夜,把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丢弃在寒冷的雪堆上,我感觉极为凄惨。

屋外,风声小了,而雪花更大了,我看到窗外的雪花像芦花一样纷纷扬扬,就连砖台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孩子的哭声变得断断续续,仿佛天晴后房檐前的融雪一样,一滴一滴,声声不连。

公爹说:“朱家先祖,真是圣人。也只有圣人才有这样的见识。‘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我听到公爹这样说,想起了江湖上的一句谚语:僧道尼姑休来往,出门切记防六婆。原来,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江湖,人都对三姑六婆敬而远之,不是心肠毒辣之人,是不会做三姑六婆的。三姑,指的是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指的是稳婆(接生婆)、花婆(女乞丐)、巫婆(装神弄鬼的女人)、虔婆(鸨母)、药婆(江湖女游医)、媒婆。

胖大和尚说:“三姑六婆,没有一种是良善之辈。”

胖大和尚说完,我听见门外孩子的哭声突然哽咽了,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每一声过后,都不会再也声音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刚想要提醒胖大和尚,胖大和尚站了起来,他对公爹说:“准备一瓦罐菜油,提到娃娃跟前。”

我抢先一步打开房门,突然看到那个丑女人站在雪地里,她满头满身都是雪花,显然在门外站立了很久,可是她没有胆量进门来恳求公爹,更没有胆量把孩子抱回房中。我踩着几寸后的积雪,来到了孩子身边,突然大吃一惊。

孩子的嘴巴里有一条半尺长的白色虫子,虫子的头颈爬出了孩子的嘴巴,正在蠕动。我刚刚伸手,想要把那条恐怖的虫子从孩子嘴巴里拉出来,胖大和尚喊道:“别动。”

我站在雪地里,看到公爹提来了瓦罐,放在了孩子的身边。黑色的瓦罐里装满了菜油,因为天气寒冷,菜油粘稠得像搅团一样。但纵然如此,菜油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胖大和尚把孩子抱起来,脸对着雪地。然后,他把孩子的嘴巴凑近了瓦罐。那只白色的虫子闻到了菜油的香味,激动不已,它摆动着身体,从孩子的嘴巴里游出来,掉入了装满菜油的瓦罐里。孩子快要被冻僵了,他张大嘴巴,连哭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看到那只虫子,我们一齐发出惊讶的叫声。瞎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再催问我:“什么事?什么事?”

公爹想要拿走瓦罐,胖大和尚说:“等,等,还有。”

菜油的香味在雪花中飘散,孩子的喉咙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又有一只白色的虫子爬出来,它欢天喜地爬出孩子的嘴巴,掉进了瓦罐里。

胖大和尚的手掌在孩子的肚腹上揉搓着,孩子的肚腹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泉水叮咚流过山涧。少顷,又有一只极小的虫子爬出来,这只虫子仅有一寸长,他爬过孩子的嘴唇,然后慌手慌脚跳进了瓦罐里。

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胖大和尚把孩子翻转过来,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孩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他对那个已经吓呆了的丑女子说:“把炕上的棉被全推到地上,铺三床,盖三床。”

丑女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她慌手慌脚跑进了房间里。房间里传来了一声迟钝的响声,她被门槛板绊倒了。

那个孩子后来慢慢苏醒过来,他躺在三层棉被上,第一句话说:“娘,我饿。”

天亮后,我们看到那个孩子肤色彻底改变了,变得白皙粉嫩,眉清目秀。那个女人的五官也渐渐明晰起来,她的五官长得很精致。全村人听到这一对母女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都跑来看稀奇。

胖大和尚的医术,高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雪花一直下着,下得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沟壑道路都被填平了,我们无法行走。

我们不能行走,老杆子他们也不能行走。我们索性呆在这座村庄里,等到雪停路开,再去追赶总舵主。

公爹是前清举人,家中藏书万卷。那些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味的书籍,占据了一座房屋。那座房屋在后院的二楼,我一走进,看着满架的黄色线装书籍,就不由自主地屏声静气。我仿佛看到那些书籍中沉睡者一个个穿着长袍的古人,我担心我的脚步声会将他们惊醒。

公爹说:“我平生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阅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美景。”

我说:“我平生也有两愿:读书万卷,行路万里。”

公爹问:“你而今读过多少书?行过多少路?”

我慢慢腾腾地说:“我八岁出门,行走大江南北,关内塞外,穿行森林草原、沙漠戈壁,见过风霜雨雪、雾霭雷电,走遍城市乡村,阅尽人间百态,行程早就过万里。只是每日匆匆,无暇读书。等到我有了时间,一定好好读书。”在公爹的面前,我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故意把话说得很文雅。说完这段话后,我差点喘不上气来。

公爹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只要你想读书,随处都是时间。岂不闻欧阳公有三上:厕上、马上、枕上,皆可读书。”

我想了想说:“人间书籍何止千万,可是我不知从哪本开始读?”

公爹说:“若你想从书中读懂人生,就从《史记》开始;若你想从书中读懂社会,就从《水浒》开始。”

我努力想了想,也没有想明白,就问道:“《史记》和《水浒》,我很小都听过,但一直没有读过。我不明白您上面说的话。”

公爹说道:“《史记》穷太史公一生精力,倾太史公一生心血,注太史公一生经验,他的人生阅历,人生智慧,人生体验,皆在此书中。始皇暴、项羽猛、高祖奸、勾践忍、管仲谋、伍员懑……皆在此书中;李广勇而多舛,韩信智而多艰,廉颇君子之风,张仪小人无行,屈原生不逢时,荆轲一时孤勇……皆在此书中。人生无常,命运多舛,善恶无报,如梦一场。读《史记》,你才会懂得人生。而《水浒》则是另一本书,108个人,108种性格,晁盖少谋,宋江多奸,宋江会取代晁盖。林冲乃梁山元老,屡建功勋,且是宋江救命恩人,但出身低微;关胜初来乍到,未立尺寸之功,且是梁山死敌,但他出身名门,所以位列林冲之前。李逵莽撞,逢人便杀,实为混世魔王转世;朱贵灵巧,四通八达,实为梁山情报中枢,但李逵乃宋江心腹,朱贵乃前朝旧臣,李逵排名远远超过朱贵……这就是社会。读懂了《水浒》,就读懂了社会;或者经历了社会历练的人,才能够读懂《水浒》。”

公爹是饱学之士,我为公爹的才学而深深折服。我问:“您这里有《史记》和《水浒》吗?”

公爹说:“读书之人,除四书五经外,必读《史记》、《水浒》。我这里就有《史记》、《水浒》,你随便翻阅。”

公爹走出书房,我在书架上取下《史记》和《水浒》,展卷阅读。我先展开《史记》,看到第一篇是《五帝本纪》,第一句是:“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少典是谁?我不知道。算了不看了。我又翻开《水浒》,随便翻到一页,看到这样几行文字:

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兄弟,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

我只看到这一段,就心情大悦。《水浒》原来是写江湖的书,这个提着哨棒行走江湖的,不正是我呆狗吗?我怎么以前没有看过这么好的书呢?

就着窗外白色的天光,我一口气读到了武松走进酒店,叫喊着让店家给他筛酒。突然,我听到楼下传来公爹的声音:“松涛声、涧水声、山禽声、夜虫声、鹤鸣声、古琴声、棋子落盘声、雨滴阶前声、雪洒窗台声,皆人间至清至纯之声。今日对弈,棋声、雪声,助我雅兴,实乃人生享受也。”

公爹说完后,我听到了瞎子和胖大和尚的应答声,他们在楼下开始下棋了。

我一个人在楼上读着《水浒》,完全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我坐在窗前,读一段,抬头望着昏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在遥远的北方,总舵主和老杆子剑拔弩张,兵戎相见,而我在这间雪花缭绕的书房里,完全沉醉在书籍深处,完全忘记了身外的世界。读书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我的思绪跟随着武松在那片天地中游荡,我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但却令我深深着迷。我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突然,楼下想起了门闩的断裂声,院门被人撞开了。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看到有一个人在院子里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