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膏药从哪里来的?”
骟鸡匠说:“李仁堂。”
我相信骟鸡匠没有说假话,就解开他的裤带,放走那几只吃饱的雏鸟。骟鸡匠的那个玩意被雏鸟和虫子咬得血肉模糊。
老道走过来了。
老道和豹子那边一无所获,神医像一口沉默的钟,无论老道和豹子怎么撞,也无法撞响。老道过来查看我这边的情况。
老道一看到骟鸡匠裆间那个不务正业的玩意,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笑着问:“都问出来了?”
我说:“问出来了。”
老道说:“把这个骟鸡的借我用一下。”
老道牵着骟鸡匠,意气洋洋,高视阔步,像一只检阅母鸡方阵的大公鸡;骟鸡匠跟在神医后面,叉开双腿向前走,像一条刚刚被强奸了的母狗。他们踩过窸窣作响的树叶,走到了神医跟前。神医看着骟鸡匠裆间那个姹紫嫣红的玩意儿,脸色一下子变了。
老道说:“你还抵赖什么?这个骟鸡的什么都说了。”
骟鸡匠满脸愧色地望着老道,说道:“老哥,不说不行嘛。”
神医像一件破烂的棉袄,颓然坐在地上。
李仁堂是同州府一间中药坊,李大掌柜的是李仁堂的坐堂郎中。然而,和别的中药坊不一样,李仁堂是一家黑店。它是江湖败类们的联络据点。
李仁堂里有各种各样江湖人不会轻易使用的药物,有的药物会让人变成疯子,有的药物会让人痴呆,有的药物会让人变得聋哑,有的药物会让人立即丧命,有的药物会让人**高涨,有的药物会让人丧失**……这种歹毒的药物,江湖上被列为禁药,但是,李仁堂却在大肆兜售。李仁堂的李大掌柜制作了各种对人有极大危害的药物,他把这些药物制成了膏药。这些膏药短期内能够减缓病情,但是却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后遗症。
那时候的人们普遍缺乏医疗知识,他们看到神医的膏药让他们手到“疼”除,就盲目地相信神医的话,认为他的膏药有奇特疗效,而等到神医离开后,药效过去,他们就会疼痛加剧,有的落下残疾,有的不治身亡。神医为了骗取钱财,而不惜把人家的小病治成大病,谋财害命。
为了能够让这个骗局天衣无缝,神医和走村串巷的骟鸡匠联合起来。骟鸡匠设下圈套,神医引人入彀。
骟鸡匠流窜各处乡村,他腰间叮当作响的铁制器具吸引了村中那些想要骟鸡的人。凡有村庄,都有养鸡的人;凡是养鸡的人,家中一定有公鸡;养鸡的人把鸡蛋放在切碎的麦秸秆里,让母鸡孵化,谁也无法知道哪个鸡蛋出来的是公鸡,哪个鸡蛋出来的是母鸡。一个农家,需要大量的母鸡,母鸡用来下蛋;一个农家,不需要大量的公鸡,公鸡只能用来打鸣,一只就足够了。剩下的公鸡怎么办?就要骟,有的地方叫劁。骟鸡匠应运而生,他们的职业就是把公鸡骟成太监鸡。公鸡的肉味太腥太骚,而太监鸡肉味纯美。骟鸡匠在乡村具有广阔的市场。
然而,谁家请骟鸡匠骟鸡,谁家就要开始倒霉。骟鸡匠干活了自己的活路,老实醇厚的乡村人总要请骟鸡匠吃顿饭,骟鸡匠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趁机把藏在身上的特制花粉撒在人家的饭碗里。吃了花粉的人,身上瘙痒,但绝对想不到这是骟鸡匠做了手脚,村中人都跑来看稀奇,骟鸡匠就感叹说:“要是神医来就好了。”而刚好“陕西地方邪,说曹操,曹操到。”神医用姜水和碱水擦洗人家的背部,瘙痒立即消失了。
神医手到病除,全村轰动,全村所有的病人都走出房屋院落,请神医治疗。神医在收了人家的钱后,把黏糊糊的膏药烤热,贴在伤患处,疼痛立即减轻,人们更加相信了神医的本事。他们不知道,灾祸就此开始了。
神医的膏药里使用了砒霜。砒霜是一种剧毒药物,喝下一丁点,就足以致人死亡。神医把含有砒霜的膏药,贴在伤患处,以毒攻毒,疼痛立即减轻。然而,过不了多久,砒霜浸入血液,循环全身,轻者死亡,重者残疾。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是神医做的手脚。
神医拿到钱后,就去前面隐蔽处,和骟鸡匠分赃。
我和豹子、老道拿走了神医和骟鸡匠身上所有的钱,然后从他们的衣服上撕下布条,堵住他们的嘴巴,把他们绑在树林里。这几天,那些被我们激怒的狼群肯定会四处报复,他们很快就会成了狼群口中的美味。
那封老杆子送给李仁堂的书信,被我做了手脚。老杆子要让李仁堂给各处劫贼送信,让他们在山西永济县普救寺聚集,一起向总舵主发难。我把普救寺改成了仓圣庙。仓圣庙在陕西白水县境内。普救寺在黄河东岸,仓圣庙在黄河西岸,两地相距几百里。即使刮再大的风,也不会把普救寺的消息传到仓圣庙。仓圣庙是造字者仓颉的庙宇,他出生在陕西白水县。传说中,仓颉夜晚造字,窗外传来鬼的哭声。因为有了汉字,鬼魂前世的恶行就会记录下来,被后世人代代唾骂。
我用木头刻了一枚印章,然后又用烛油滴在信封封口处,在信笺最后和信封封口都盖上了印章。这样的书信足以以假乱真。
我刚刚走出树林,就看到远方奔来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个人穿着军装,手中拿着马鞭。他不断地用鞭子打着胯下的枣红马,枣红马低头猛跑,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豹子看着远处的马,他喊道:“拦住他。”
我们七手八脚攀折低矮的树木,放在路上。骑马的人赶到了跟前,马咴咴叫着,人立而起。骑马的人看着我们,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喊道:“让开,老子有急事。”
我问:“你有什么急事?”
骑马的人喊道:“老子的事,你管得上?你耽搁得起?老子一枪毙了你。”
骑马的人从肩膀后拿起枪,准备拉动枪栓。我几步赶过去,跳起来,一把将他从马上拉下来。我说:“把你的马借老子用用。”
骑马的人从马上掉下来,他的气焰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哀求道:“大哥,我真的有事,有急事。”
老道拉住了颠着碎步不安分的枣红马,把马缰绳交到了我的手中,他问:“你有嘛事?”
骑马的人说:“快要打仗了,我去送信。”
老道惊讶地问:“日本人都被赶走了,谁和谁打仗?日本人又来了?”
骑马的人说:“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和中国人打仗。”
老道叹口气说:“军阀混战又回来了?都是中国人,打个什么劲啊,无论是哪一方,死一个人,剩下孤儿寡母怎么活?”
骑马的人说:“长官有令,让我送信。”
豹子问道:“北面打仗,你去南面干什么?给谁送信?”
骑马的人看了看我们,欲言又止。
豹子说:“说不清楚,你就甭走。”
骑马的人说:“我们挡不住了,长官让给他老婆送信,让赶紧带上娃娃带上钱向南跑。”
豹子说:“如此说来,你的马就借我们用一下。用完了再还你。”
骑马的人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耽搁了送信,我没法回去交差。”
豹子将我扶上了枣红马,回头对骑马的人说道:“你还回去干什么?中国人打中国人,打个什么劲?前面挡不住了,你就赶紧逃命吧,最好逃回家去。”
我骑在马上,马撩开四蹄奔跑,我在马上被惹得哈哈大笑。
大约跑了多半个时辰,我就赶到了同州府,找到了李仁堂。
李仁堂坐落在同州府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人告诉了我,可见这家中药铺极为隐秘。
李大掌柜的是一个看起来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他穿着绸缎棉衣,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这样的外表让人一见就感觉很亲切,然而,他却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江湖恶魔。
我把伪造的书信交给了李大掌柜的,李大掌柜的举起来很认真地看了看,然后和颜悦色地说:“您一路辛苦了,请来上房歇息。”
我摸摸身上藏着的一把短刀,跟着李大掌柜的走出了房门。这把短刀异常锋利,危急时刻,我手持短刀,可以抵抗几个人的进攻。
我和李大掌柜的穿过干净整洁的院落,走向上房。我看到院落墙角有几株腊梅鲜艳地盛开,像一丛丛怒火。我走过雕花的四折对开的木门,走进了上房。上房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画像,一个很老很老的秃头老人正在采摘草药,我想,这可能是孙思邈或者李时珍吧。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李大掌柜的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李大掌柜的笑眯眯看着我,他说:“您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前途无量啊。”
我少年时代跟着师傅凌光祖学过所谓的相面术,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所以,我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李大掌柜的看着门外,说:“我家下人真是不长眼色,看到来了贵客,也不沏茶,还是我亲自来吧。”
李大掌柜的走出房门,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向四周看看,看到房间里窗明几净,房顶上安装着明瓦,阳光透过明瓦照进来,在墙壁上留下了一块方形的光亮。明瓦,就是一块透明的玻璃。那时候玻璃极为稀缺,只有有钱人家才会在房顶上安装这种玻璃明瓦。因为屋顶上有明瓦,房间一下子就变得亮堂起来。
李大掌柜的端着茶壶茶碗走进来,他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他的神情依然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异常和善。他问:“老杆子的哮喘病好了没有?”
我不知道老杆子居然还有哮喘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点点头,含含糊糊地说:“好些了。”
李大掌柜的笑着说:“只要好些了,就太好了,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我好几年都没有再见过老杆子,他儿子肯定结婚生子了,是吧?”
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又点点头,说:“嗯,对的。”
李大掌柜的继续和我拉家常,他说:“老杆子这人外表凶悍,五大三粗,像张飞一样,其实黑内很善良,对谁都很好,像个妇人一样。”我看到李大掌柜的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接着问:“临出门时,老杆子怎么交代你?”
我又难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有鬼,李大掌柜的开始怀疑我了,可是我又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凭什么怀疑我?我决定反客为主,不能跟着他的话题走,我应该让他跟着我的话题。
我说道:“老杆子交代说,让我快去快回。你这座房子真是漂亮,哪一年修盖的?”我偷偷地摸了摸身上的短刀。
李大掌柜的没有接过我的话头,而是突然拍响了他的座椅扶手。我眼疾手快,一只手撑住了桌子,两条腿摆出了一字马,胯下突然出现了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刚才坐着的那张椅子掉了下去,似乎正有冷风从黑洞深处倒灌上来。
猝然出现的险境,让我震惊不已。
李大掌柜的看到我没有掉下深洞,也吃了一惊,他绰起桌子上的茶壶,向我砸来。我一伸手,将茶壶拨在了一边,茶壶撞在墙壁上,破成了无数碎片。
我拄着桌子的那只手臂一用力,就一个鹞子翻身,站在了桌子前。李大掌柜的看到我身手敏捷,吓得满脸惨白,他啊呀呀地惊叫着,冲出了房门。
我跳起来,一只脚蹬着桌子,借助这一股反弹力,跳到了门后。就在我将要一步跨出房门的时候,房檐前突然落下了一张渔网,将我阻挡在了房间里。
渔网是用牛皮绳索编成的,撕不开,咬不破。我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短刀,刚才事发突然,短刀肯定掉进了深洞里。
我退回到房间里,将桌子和凳子放在地面中央,摞起来,准备砸开明瓦钻出去。可是,就在这时候,明瓦被揭开了,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他拿起一团点燃的棉花丢进来。
棉花落在地上,浓烟滚滚,烟雾中夹杂着刺鼻的气味,我赶紧脱掉衣服,包住头部。那种刺鼻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来,钻入我的鼻孔,让我头疼欲裂。
我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的意识开始清醒过来后,被五花大绑带到了地下室里,墙壁上挖了一个洞,洞里放着一盏油灯。李大掌柜的坐在一张太师椅里,端着茶杯,脸上依然是一幅笑眯眯的和蔼神情,他喝了一口茶,茶杯和茶盖发出了清脆的撞响,然后,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弹弹丝绸棉衣上的尘土,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的手臂被勒得生疼,两只脚也被绳索绑着,脚腕处也火烧火燎地疼痛,我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喝问道:“为什么要绑我?”
李大掌柜的依然笑容满面,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我是给老杆子送信的。”
李大掌柜的脸上有了戏谑的笑容,他对着门外喊道:“羊羔子,你把我抽屉里那几封信拿过来。”
门外答应了一声,然后,走进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手中拿着几封信。李大掌柜的向羊羔子点点头,羊羔子双手举起信笺,对着明瓦,让我查看,我看到那些信笺的落款处都有老杆子的印章。接着,少年又拿起了我伪造的老杆子的那封信,我一看到我伪造的老杆子印章,一下子明白了。
老杆子的印章中间有一个小洞,需要对着阳光才能够看清楚,而我伪造的印章中间没有小洞。对着阳光,真伪立辨。
李大掌柜的说:“你明白了?你可明白了?”
我心中沮丧,一言不发。
李大掌柜的说:“老杆子叱咤江湖五十年,岂能没有防人之心?老杆子的印章中插着一枚绣花针,摁下印章,纸张上就有一个小洞。哈哈,想不到吧。”
我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李大掌柜的又说:“老杆子年龄虽老,但身体很好,他没有哮喘病,而你说哮喘病好些了;老杆子一辈子无儿无女,而你说他儿子结婚生子了;老杆子瘦小精干,我故意说他五大三粗,你没有反应;老杆子每次送信前,都会叮咛说,危急时刻吞掉信笺,而你说老杆子叮咛的是快去快回……哈哈,我李大掌柜的岂是别人能够欺骗的?”
真没有想到,老杆子如此老奸巨猾,李大掌柜的也如此狡猾。
我正在暗自懊悔,突然,从外面跑进了一个人,墙壁上的油灯光忽忽悠悠,差点熄灭。
李大掌柜的责怪道:“什么事情?慌什么?”
那个人说:“门外来了一个瞎子乞讨。”
李大掌柜的说:“一个瞎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给两馍,把他打发走。这点小事也要给我说?”
那个人说:“瞎子不要馍,他要银子。”
李大掌柜的说:“给两银子把他赶走。”
那个人出去了。我感到奇怪,一个瞎子也会狮子大张口,不要馍,要银子。突然,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