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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三师叔归隐

我听明白了,台上演的是秦腔《斩李广》。《斩李广》里有72句“再不能”,流传千古,在秦地和晋地,人人都知道《斩李广》这出戏。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掌,身后有人喊道:“呆狗,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过头去,惊讶万分,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

他是菩提。

我握着菩提的手,菩提也勉强握着我的手,菩提的手指已经松开了,可我还握着他的手,后来他的手轻轻地推开我,我才知趣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的脸上满是惊喜,可菩提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贯的冷漠。也许他对谁都是这样。

菩提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在教堂里吗?”

突然,人群里传来了喊声:“菩提,菩提,你他娘的死哪里去了?”

菩提赶紧答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菩提对我说:“我看看谁来了,你绝对想不到。”

人群里挤出了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脚步生风,她径直来到我们面前,借助着旁边摆瓜子摊的灯光,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杀气腾腾的满脸都是戾气的女人居然就是青儿。

青儿拧着菩提的耳光,恶狠狠地说道:“你让老娘好找,怎么死这里来了?”

菩提呲牙咧嘴地告饶说:“老婆大人,快点放手。”

青儿哼了一声,放开了手。菩提看着满脸怒色的青儿,讨好地指着我说:“你猜猜这是谁?你绝对猜不到。”

青儿轻蔑地扫了我一眼,说道:“知道他是谁又能怎样?”

菩提赶紧说:“他是呆狗啊。”

青儿看着我:“呆狗……哪个呆狗?”

菩提一脸媚笑说:“还能是哪个呆狗?我们马戏团的呆狗。”

青儿抓着我的手臂,腾腾腾几步走到了瓜子摊的马灯下,她仔细端详着我。在明亮的灯光下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端详,我感觉很不好意思。青儿一把推开了我,对着菩提吼道:“你骗老娘,这哪里会是呆狗?呆狗那崽子肯定早就死了。”

我对青儿说:“我就是呆狗。”

青儿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是呆狗?那你说说马戏团都有谁?”

我说:“高树林、树桩、菩提、青儿、小千、小万、翠儿……”突然说道翠儿,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痛苦。如果我有初恋,翠儿就是我的初恋。尽管我们没有在一起做男女之事,但我们却在一起同床共枕。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和翠儿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每次想起来都无比惆怅和痛惜。

青儿擂了我一拳,乐哈哈地喊道:“你真是呆狗,真是呆狗,你个小兔崽子,居然长这么大了。”

菩提看到青儿高兴,就很得意地在旁边陪着笑。

那天晚上,台上的皮影戏热闹喧天,我们踩着锣鼓声来到了一座村庄。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回头看到戏台子下的灯光闪闪烁烁,就像天空中散落的星星一样。黄河水从遥远的星光下无声流过。

村庄里很寂静,人们都去看皮影戏了,家家户户院门紧闭。偶尔,会从门缝里传出骡马的响鼻声,和老牛嚼食草料的声音。一只狗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叫出了一连串急促的吠声,后来觉得无趣,也自己停歇了叫声。

我们走进了一座院子里,推开房门,点亮油灯,房间里的黑暗被昏黄的油灯光次第排开。我看到房间收拾得很整洁,炕上铺着花格布床单,炕角摞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房间里有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套茶具,茶具上盖着一块花布,阻挡灰尘落在茶具上。

翠儿把花布从茶具上取下来,把四个倒扣的茶杯正放在桌面上,对菩提喊道:“烧水去。”

菩提不满意地嘟囔:“怎么每次都是我烧水?”

翠儿横眉冷对:“我看你是欠打,去不去?”

菩提赶紧说:“去,去。”

菩提瘦小的身影从布门帘后消失了,我看得差点笑出声来。看得出来,菩提和翠儿过起了家庭生活,不过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婚姻就是这样,一个哭的搭配一个笑的,一个文静的搭配一个吵闹的。

厨房里响起了风箱踢里啪啦的声音,我坐在方桌的一边,翠儿坐在另一边,他看着我,依然满脸惊异:“你怎么会是呆狗呢?呆狗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想说我见过她,但是想了想,又把溜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了。翠儿在西安妓院里做姨娘,做姨娘不是光彩的事情,妓院里所有事情都不光彩,我担心说出来会让她难堪。

我说:“说来话长,这些年我东奔西跑,走了很多地方。哎,翠儿呢?你知道翠儿去了哪里?”

青儿没有接过我的话,他故意岔开话题,问道:“你都去过哪里?”

我说:“塞外的草原、西北的沙漠、冀北的森林、关外的山岭,我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吃过千般苦,学会了百种把戏。”

青儿听我说学会了百种把戏,就身子向我的方向凑了凑,问道:“都学了些啥?”

我说:“相术、千术、窃术、医术……太多了。”

青儿兴趣更浓了,他问道:“你会相术?那你看看我的手相,人家都说我命犯桃花,这一辈子会有很多男人,你看看是不是?”

我说:“别相信这些,那都是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装着给你看手相,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把钱从你口袋骗到他口袋。”

青儿蹙起眉头说:“怎么可能呢?我在窑里的时候……”

青儿突然住嘴不说了,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门外,接着说:“你说看相的是骗子,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看相?”

我说:“因为傻子太多了,骗子明显不够用。一个人的命是什么样子,和他的手长什么样子,屁关系没有的。”

青儿刚才说的窑里,就是窑子,她突然住口不说,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也就不便追问。

风箱声停止了,菩提揭开门帘走进来,他说:“水烧开了。”

青儿没好气地说:“水烧开了,你等老娘泡茶?你没手没脚?”

菩提尴尬地嘿嘿笑着,从桌子上拿起茶壶说:“我这就去泡,我这就去泡。”

突然,村道上响起了一声叫喊:“豹子把娃叼走了,豹子把娃叼走了。”

我呼地站起身,两步跨出了门槛,跑到了大门外。我看到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几十步外也能够看清人影。村道上游动着几十个男人,有的拿着铁叉,有的拿着铁锨,一个个神情严峻,纷纷问:“豹子呢?豹子去了哪里?”

有人指着村口说:“豹子刚才从这里跑过去了?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人群闹嚷嚷地追出了村口,我捏捏腰间别着的手枪,发足奔跑,很快就跑在了最前面。

跑出了两三里地,一道沟壑挡住了脚步。从沟底走上来了一群人,他们手中抬着一个孩子,孩子浑身是血,有人说:“快找大蓟给娃止血。”有人说:“大蓟不管用,快抬到郎中家。”

身后的人群追过来,他们认识那群抬着孩子的人,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明白了,皮影戏散场后,几个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被豹子叼走了一个。后来,很多人去追,从豹子口中夺下了孩子。

我知道,野兽叼人,不能换口,如果换口,这个人就没救了。如果后面一直有人追,野兽没时间换口,就被迫丢下这个人,自个逃命。如果没有人追,野兽就会从容换口,第二口咬住喉管,那这个人就没救了。

我问:“叼人的豹子呢?”

有人指着沟底说:“跑远了。”

我听豹子跑远了,就又回到村庄。

青儿和菩提也都跑出去了,我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们也刚刚回到房间里。

青儿说,这座院子是菩提家的。不久前的一天,他在西安的街头遇到了菩提,菩提就说,跟他回家吧,走江湖是年轻人的事情,现在一大把年纪了,就安居乐业吧。就只是因为这句话,她一下子萌生了退出江湖的想法,跟着菩提回到他的家。

菩提的父母死了好几年了,这座院子就一直荒废着,他们回来后,将院子里丛生的杂草铲除了,将屋顶上破碎的瓦片换掉了,在村外偏远的沟坡开垦了几块地,此后就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这种生活很让人羡慕。

师父凌光祖曾经说过: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走江湖的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兜里没有俩钱。祖祖辈辈的江湖人留下了这样的遗训。师父凌光祖明知道有这样的遗训,却禁不住钱财的诱惑,最后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人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什么?挣更多的钱吗?住更大的房子吗?坐更好的车子吗?**是个无底洞,只要你陷入这个无底洞里,你的**就永远也不会满足,你就永远都是匆匆忙忙的,你也就永远都不会幸福。

一个人,归根到底,只是想寻找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一个人只有当他平静安宁了,他才会感觉到幸福。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这种日子金不换。

我什么时候才会拥有这样的幸福?

那天晚上,菩提和青儿住一间房屋,我住在另外一件房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面薄薄的土墙。

我想起了当年在马戏团的日子,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我的心像被渔网缠裹着,放在烈日下暴晒。我感觉到疼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隔壁传来了说话声,我听见青儿说:“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霉,咋就嫁给了你?”

菩提说:“我不是最好的,但我是最合适的。”

青儿说:“你他妈的就会油嘴滑舌。”

菩提说:“在马戏团的时候,我就看上你了。你没留意吗?”

青儿吃吃笑了,她说:“我会留意你?你跟个地老鼠一样,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人家是推开房门走进来,你是从门槛板下面溜进来。你说哪一样能让我看上你?你到现在都还是这个德行,一点也没长高,你看人家呆狗长了多高。”

菩提说:“那你是看上呆狗了?你是看呆狗长得帅?”

青儿说:“呆狗这小子,还真没看出来,出落成了这幅模样。”

菩提又着急地问:“你是看上呆狗了?”

青儿又吃吃地笑起来:“你放心,看上他我也不会跟着他走。我脑子里尽是他在马戏团的那副样子,头发乱糟糟的,鼻涕挂在嘴唇上,像条狗一样,谁都能使唤他。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接着,我又听到青儿撒娇说:“人家都把第一次给你了,你怎么还说出这样的话?你摆明了是不相信人家嘛。”

菩提赶紧讨好说:“相信,相信,你把第一次给了我,我就对你好一辈子。”

青儿又问:“你和我是不是第一次,说实话,敢说假话,老娘拗断你的脖子。”

菩提表白说:“天地良心,我也是第一次。以前我从没有挨过女子的身子。”

听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

菩提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他和人家小老婆干苟且之事,要不是我,人家都能把他活埋了。青儿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第一次给了高树林那个混蛋。

青儿真会表演,妓院里的人都有表演的天赋。以前我在妓院里潜伏的时候,亲眼看到妓女冒充处女的过程,他们用棉花蘸着鸽子血,塞进妓女的下身。等到妓女做完那种事情,就会有鸽子血渗出来。还有的是把鸽子血装在猪尿泡里,放进下身。猪尿泡被捅破后,鸽子血就会全部流下来。

青儿说她是第一次,菩提相信了;菩提说他也是第一次,青儿也相信了。夫妻之间其实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了比知道了更好。人这一生,不能事事都明白。如果什么事情都明白了,就活得没意义了。难得糊涂,糊涂是福。

我在菩提家住了三天,三天里,我通过旁敲侧击,终于知道翠儿的死因。

翠儿是被高树林害死的。翠儿要逃走,离开马戏团,高树林就害死了她,把她埋在树林里。青儿和菩提都不知道翠儿是因为我们才要离开马戏团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和翠儿那些往事。高树林后来被枪毙了。

翠儿想过的,也只是一种平静的生活。江湖风大浪急,没有人会喜欢这种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活。

三天后,听说黄河开渡了,我决定离开这座村庄。

临走前,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青儿。没有了翠儿,我把青儿当成了翠儿。我不能照顾翠儿,就一定要把青儿照顾好。

我想起了在秦岭山中听到的那个故事:一对情人相约在山洞中幽会,男人忘记了这件事,彻夜赌博。天亮后,他才突然想起来,就向着山洞狂奔而去。来到山洞,却发现女人等候了他一夜,已经被冻死了。这个男人悔恨交加,就自杀在女人身边。

我对翠儿的罪孽,永远也无法救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