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哥粗声大气地责骂:“你这个狗奴才,我让你去查看枪毙人的那个地方怎么样,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突然明白情况有异,立即顺着他的话说:“局长,实在不好意思,路上不小心掉进水沟里,差点没命了。”
熊哥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能干个啥?你脖子上长这个玩意只会吃饭?天亮就要枪毙人了,你现在才看地方回来。你能干个啥?”
我装着受了委屈,低着头。
熊哥又没好气地说:“走,跟我走,到监狱去看那个二流子去。今晚可不能出任何差错,天亮后就送他见阎王。”
我赶紧顺着熊哥的话说:“对对对,天亮后就送他见阎王。”
我们走出房门,一前一后地走到县衙大门口,叫醒看门的老大爷。老大爷披着夹袄开门后,我们走到了门口的大槐树下。直到现在,熊哥才悄声告诉我说:“房顶上有人偷听。”
我明白了,这个贼一定是爬在熊哥的房顶上,揭开一张瓦片,向下面偷窥偷听。江湖上把这叫做“钻天窗”。
熊哥又悄声说:“别回头看,后面有人跟踪。”
我悄声问:“这个人是尹家派来的?”
熊哥也悄声说:“尹朝奉的眼线。”
监狱在县城郊外,熊哥来到的时候,看守对着熊哥点头哈腰。熊哥站在房檐前,故意放大声音说:“天亮后,给那个杀了人的二流子送点酒肉,这是他在阳世的最后一顿饭,让吃好点。”
看守等着懵懂的眼睛问:“这就了结了?”
熊哥咬牙切齿地说:“对这种恶贯满盈的人,早死早托生。”
看守看着熊哥的神情,赶紧说:“是,是。”
熊哥又大声说:“最后半天了,你们得把人看好,不准有半点差错,要是出了差错,先枪毙了你们。”
看守陪着笑脸说:“局长您就放心吧,出不了任何差错的。”
熊哥转身离去了,我也跟着离开了。我们走在回县城的路上,熊哥向后看看说:“眼线走了。”
我说:“这个狗日的尹朝奉胆子也太大了。”
熊哥说:“昨天晚上,我刚刚回到房间,点亮油灯,看到地上有两滴水,我立即就明白,有人在房顶上开了洞,前半夜落过一场零星小雨。谁在盯梢我?这段时间我正在查尹朝奉的案子,八成是尹朝奉派人过来盯梢我。于是,我就故意叫人过来,安排明天枪毙二流子的事情。”
我说:“我今晚在尹家宅院看到了尹朝奉,他和一个女人在睡觉,那个女人有什么事情想要托尹朝奉办。这个女人和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熊哥说:“这个女人八成是二流子的老婆。二流子投案后,他老婆就不见了。听人说,尹朝奉以前就觊觎二流子老婆的美色。我想,这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尹朝奉杀了人,逼二流子顶缸,洗脱自己,又霸占二流子的老婆,这是个一石三鸟之计啊。”
我惊讶说道“如此说来,这个尹朝奉太恶毒了。二流子老婆长得确实好,可惜嫁给二流子这个烂脏货。”
熊哥说:“世界上的二流子,找的都是好老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二流子都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可是在一些长相俊美的女孩子眼中,认为这就是风度和气质,认为这就是男子汉气概。唉,可惜啊,一旦跳入火坑,想要爬上来,千难万难。”
天空中阴云飘散,一颗颗星星竞相从云层后露出来,熊哥抬头看看天空,接着说:“尹朝奉这个老狐狸,想查看我们的情形,我就来了欲擒故纵,让他自己现行。他的尾巴一露出来,我们就能抓住了。”
我感慨地说:“我觉得你还真的适合干这个差事。”
熊哥嘿嘿笑着说:“我在关外这么多年,经常给人干断案的事情。我考考你,有一年春天,人们发现一个人吊死在房梁上,面孔扭曲,显得非常可怖。屋子空荡荡的,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啥都没有,连一块砖胚都没有。这个人脖子上系着绳索,双脚离地有两尺来高,地面上有脸盆大的一圈水渍。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得**。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先问你,这个人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想了想说:“肯定是他杀。”
熊哥笑着说:“根据是什么?”
我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他双脚又离地两尺高,如果他自杀,总得有双脚能够踩到的东西。而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么肯定就是别人把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熊哥说:“如果是别人要杀害他,杀害他的方式有很多种,何必要用这种最难做的吊死呢?”
我想了想说:“一定是别人先把他打死,然后把他吊死在房梁上,伪装自杀现场。”
熊哥说:“这又不对。如果别人先打死他,然后把他吊起来,他的面孔就不会扭曲变形。他的面孔扭曲变形,是因为他在痛苦挣扎,才会这样。”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自杀?”
熊哥点点头说:“是的。”
我说:“自杀?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自杀?”
熊哥说:“关外冬天极度寒冷,滴水成冰,这个人是站在冰上自杀的,尸体保存完好。在绳索套上脖子的时候,他有过挣扎,可是冰块滑溜,他再也不能站稳解开脖子上的绳扣了。春天来了,春暖花开,冰雪融化。这个人脚下的冰也融化了。所以,房间里只剩下了一滩水渍。”
我惊讶说道:“啊呀,还真是这样的。”
熊哥说:“隔行如隔山,做这一行不容易。验尸的人,被叫做仵作,是下里巴人,上不了台面,可是,仵作里面的学问深着呢。发现尸体,仵作先要查看是不是有伤痕,是什么伤痕,然后根据伤痕来判断死因。我再问你,如果尸体身上头上都没有任何伤痕,皮肤也很正常,你能猜出来是怎么死的?”
我说:“该不会是吞药死的?”
熊哥说:“不会的,如果吞药而死,皮肤会起变化,比如发青发红,会有斑点淤血。”
我想了想说:“哦,我明白了,一定是被人捂死的。”
熊哥说:“也对也不对。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查看脖子,看脖子是否柔软。如果柔软,那么是喝酒突然死亡;如果僵硬,那么一定是被人捂死的。”
我说:“如果被人捂住嘴巴,一定会拼命呼吸,所以脖子就会僵硬,是不是这个道理?”
熊哥笑着说:“是这个理。”
我们在旷野坐等天亮,有一颗流星从东面的天际悄然滑过,拖着长长的发亮的尾巴。流星过后,漫天的星星渐渐稀疏,黑暗如同潮水一样渐渐退去,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渐渐浮出海面。
我们回到了县城里。
这一天午后,有人在县城里哐哐哐敲着铜锣,高声叫喊:“枪毙杀人犯,枪毙杀人犯。”
县城里万人空巷,人们都拥挤在监狱前,等着观看死刑犯二流子从监狱里被带出来。二流子的两只手臂被绑在身后,两个警察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来,二流子的一只鞋掉了,露出多日没洗的肮脏的脚,另一只鞋耷拉在脚趾头上,摇摇晃晃。
围观的人群看到二流子,呼啦一声涌上去,又慌慌张张地退后来。二流子的眼睛睁得像鸡蛋一样大,满脸都是不服气的神情,但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嘴巴里塞着一团布片。
监狱外的一棵大树下拴着几匹马,马细长的腿脚在不安分地踩踏着地面。两名警察把二流子抬起来,搭在一匹马背上,其余的警察骑着马,牵着这匹马向远方的山沟跑去。围观的人群反应过来,呼啦啦地吆喝着跑在后面。
马群和人群的距离渐渐拉开,转过山脚,前面是万丈深渊,人群看到二流子跪在悬崖边,一声枪响,二流子扑倒在地上。
警察离开了,人群还舍不得离开,几个胆大的人跑过去,看到二流子的脑壳被一枪揭开,浓稠的脑浆流了一头一脸。
我回到县城的时候,熊哥说:“快去尹家宅院。”
我不解地问:“死的那个人是谁?”
熊哥笑着说:“那个死的人是一个真正的杀人犯。二流子这会儿还藏在山里。我派人提前带着杀人犯,穿着和二流子一样的衣服,藏在山脚下的树丛里。二流子被从监狱里带出来,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是,在经过山脚下的树丛里时,我来个狸猫换太子,二流子藏在树丛里,杀人犯被带到悬崖边。子弹从后脑勺打进去,揭开了杀人犯的天灵盖,脑浆流了一脸,谁也认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杀人犯还是二流子了。”
我说:“这个狸猫换太子,真是高招啊。”
熊哥说:“尹朝奉他不是不出洞嘛,现在我们引蛇出洞,看看他会怎么样。”
我高兴地说:“我这就去。”
我向着尹家宅院一路狂奔,来到宅院时,已经日近黄昏。我爬上一棵大树,观察宅院里的动静,我看到宅院里一片寂静,宅院旁边的村庄也一片寂静,估计观看枪毙犯人的人们,都还没有回到村庄。
我跳进宅院里,顺着池塘东拐西拐,来到了那个女人的房门前。房门虚掩着,我侧耳倾听,听到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就推开了房门,爬上了房梁。
我在房梁上刚刚站稳,就看到房门外走进了一个人,油灯点亮后,我看到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坐在炕棱板上,一脸幽怨。她没有出去观看枪毙犯人的场面,他不知道今天县城发生的事情。
女人在油灯下枯坐了一会儿,然后解开裤带,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啊呀,这个女人居然怀孕了。怪不得她一直很不开心,怪不得她一直哀求尹朝奉救出二流子。
女人把自己的肚子摸了好大一会儿,然而系好裤带,望着灯花出神。我看到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挂在腮边。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女人站起身来,看到是尹朝奉走进来,她急切地问:“事情怎么样了?”
尹朝奉笑着说:“今天我去县城,见到了警察局长,给了他十块蒜头金,他答应我,过几天就把你男人放出来。”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一连声地说:“那就太感谢大哥您了。”
尹朝奉说:“今天晚上你就先回去,把家里收拾好,等你男人回来。”
女人喜上眉梢:“那实在太好了。”
尹朝奉又笑着叮咛一句:“咱两个的那种事情,可不能胡乱给你男人说。”
女人害羞地说:“你把我男人救出来,就是我一家人的恩人,我以后处处都会替恩人着想的。”
尹朝奉说:“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一会派人送你回家。”
尹朝奉走出去了,虚掩上房门,那个女人兴奋不已,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她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她哼着小曲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
不大一会儿,房门外走进了两个人。女人此前没有见过他们,脸上带着惊讶。那两个人说:“我们是下人,东家派我们两个送你回家。”
女人问:“东家呢?”
那两个人说:“东家忙得顾不上过来,就让我们送你。”
女人不再怀疑,一口吹灭油灯,跟着那两个人出去了。
我从房梁上跳下来,远远地跟着他们。我想着他们会从正门出去,没想到他们拐到了后花园,要从后门出去。我听见女人问:“怎么走后门?”一个人说:“大太太住在前门口,不方便。”女人不再说话。
我翻墙而出,顺着院墙角溜到后门外,看到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两个人和女人上了马车,马车轻快地驶向远方,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追出了几里地,马车来到十字路口,车夫一声鞭响,马车驶向右边的小道。我听见女人在车上大喊:“错了,错了,我家在左边,我家在左边。”
车夫和车上的人都一言不发,车夫又甩响了手中的长鞭,马车跑得更快了。我知道车上情况有异,赶紧加快脚步赶上去。夜色深沉,我就跟在马车后几丈远的地方,他们也发现不了我。
我听见马车上女人在高声哭喊,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再喊,就把你丢下去喂狼。”另一个男人说:“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怪我们,只怪尹朝奉,他把你卖给了妓院,我们只是给人家跑腿的,拿了人家的钱,就要把你送到人家手里。”
女人哭得凄凄切切:“我要回家,我男人回去后找不到我,我要回家。”
那个男人说:“你还做梦吧,你男人今天后晌都挨了枪子,脑盖子都被打得揭开了,你还想找你男人?”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呜呜啼哭。远处传来了野狼声音压抑低沉的嚎叫声,在钢青色的天幕的衬托下,我看到远处的山岗上站着一匹野狼的黑色剪影。一个男人骂道:“再哭,再哭就把你丢下车喂狼。”
女人不再啼哭。
午夜时分,马车穿过山谷,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路边有一个人字形瓜庵,在灰黑色的夜幕下显得异常鬼魅。瓜庵边是一片西瓜地。马车在人字形瓜庵边停下来。一个男人说:“停车,停车,我要去瓜庵里看看。”
那个说话的男人走进了瓜庵,划燃了火柴,突然一声惊呼:“啊呀,我的老爹啊,这里面还有西瓜哩,不见看瓜的老汉。”
听说瓜庵里有西瓜,另外一个男人用绳子把女人绑在车辕上,然后和车夫一起跳下车,走进瓜庵。他们奔波了大半夜,一个个又累又渴,瓜庵里传出了猪抢吃猪食的声音。
我悄悄跑过去,跑到马车跟前,把女人手上的绳子解开了。然后拉着女人跑上了一道小山坡。站在山披上,我听见黑暗中传来失魂落魄的叫声:“女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