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哥已经成家了,他家在县城里,老婆是一个极为贤淑的女人,她见到我们,打声招呼,浅浅一笑,就去了厨房里。工夫不大,就端来了几个凉菜:红萝卜丝、凉拌粉条、油炸豆腐丝、凉精肉、白菜丝。这些都是喝酒的好菜。
熊哥对老婆说:“你回娘家去吧,三天后我去接你。”
老婆又是浅浅一笑,转身掩上了门。
三师叔看着熊哥老婆离去的背影,说道:“你都有老婆了?老婆哪里人?”
熊哥说:“也是县城人,以前走江湖,舔着刀口过日子,朝不保夕,现在才知道这老婆实在是个好东西。”
三师叔又问:“你咋想起在这里安家?”
熊哥笑着说:“兄弟我现在不是江湖人,是公门中人,我是这个县的警察头,也就是过去的捕头。”
三师叔又问道:“你怎么想起做了捕头?”
熊哥端起酒盅说道:“喝酒,喝酒,咱们慢慢聊。”
熊哥和我们离开后,继续在陕甘道上流浪,直到有一天,他想通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兄弟之间的感情,是世界上最纯真的感情。他要找到虎爪和豹子,向他们当面道歉,他希望兄弟三人和好如初。
熊哥一路向着东面行走,来到了张家口,打听到虎爪和豹子已经去了雁北,他又一路南下,来到雁北。他到了雁北的时候,抗战已经结束了。熊哥想着和两位师兄回到大同,重过以前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日子。然而,熊哥没有想到,他打听到的居然是虎爪和豹子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熊哥悲伤过后,就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虎爪、豹子、三师叔、燕子等人的名字。他离开雁北,继续南下,他不愿再会大同这个伤心之地,他只后悔自己回来太晚了,永远也没法见到大师兄和二师兄一面。
一月过后,熊哥就来到了这座县城。来到这座县城的时候,熊哥已经花光了盘缠,他夜晚偷偷潜入县衙门,准备摸一把后,就离开这里。
他没有想到,这天晚上,他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熊哥爬在县衙的房梁上,听到了一件事情,县衙的玉印居然在两天前被人偷走了。这天晚上,县长带着县衙一干人在开会,大房的明柱上挂着汽灯,汽灯照着一张张垂头丧气的,面如死灰的人。熊哥看着他们,心里想:这个高买比我的胃口还大,我只是到县衙里摸点钱,而他居然把人家县衙的大印给拿走了。没有了大印,县衙就瘫痪了,就没法办公。
县长对那些人说:“找不到大印,不但我会被免职,你们个个都要卷铺盖滚蛋。这枚大印是玉石刻成,南京政府亲授,丢了大印,就丢了民国政府的脸面,大家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那天晚上,熊哥本来想摸一把,但是那些人开会一直开到天亮,熊哥没有任何机会。天亮后,县衙门口挂着“休班”的牌子,这一干人打着呵欠离开了,熊哥也趁机溜下了房梁。
县衙里不能下手,熊哥就准备去一户富人家下手。街道上开了一家生药铺,能开生药铺的,不但是当地的有钱人,还得有一定的势力,那时候的生药铺里不卖西药,只卖中药。
熊哥走到了生药铺门前,看到生药铺门口摆着两张长凳子,上面坐着几个老汉。他们正在交谈。一个说县衙丢了玉印,一个说县长说不定就要被免职。一个说县长是难得的好官,一个号召说大家联名保住县长。还有一个人插嘴说,县长在日本人来之前就是县长,日本人占领了县城,他带着人在中条山打游击,日本人走了后,他下山继续当县长。
熊哥听到这里,在心中暗暗称赞县长,他觉得这个县长了不起。
又有一个人说,日本人走了后,县长带着县衙一干人在文庙宣誓,不爱钱,不贪污,只要贪污一个铜板,就自己走进监狱。县长总是一身布衣,一双布鞋,如果百姓有什么事情找县长,县长就脱了一只鞋,和百姓坐在地上,把自己的香烟发给百姓抽,说着说着,就把问题解决了。
熊哥一听,就觉得这个县长实在不错,他一定要帮县长的忙,一定要把玉印找出来。可是,玉印现在已经丢失了两天,高买早就离开了,到哪里才能找到?高买就是本领高强的盗贼。这是一句江湖切口。
到了夜晚,熊哥又来到了县衙外,他绕着县衙的外墙慢腾腾地走着。那晚月色很好,能够看到十几丈外的人影。熊哥走到一棵梧桐树下的时候,看到树身上蹭破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有人爬树的时候,鞋子蹭破的。
熊哥爬上了梧桐树,骑在斜伸而出的树枝上,向四周望去,看到月光下的县城一片静谧。这棵巨大的梧桐树,有一根树枝伸向了县衙门的高墙,熊哥想明白了,高买是从这里进入县衙的。
熊哥滑下梧桐树,沿着县衙的外墙继续走着,走到了县衙的另一边,他看到另一边有几棵槐树,爬上这几棵槐树,也能够走进县衙里。而且,从这里翻墙进入,距离县长和手下一干人办公的那排房子更近。
熊哥判断,这个高买一定不是本地人,他对县衙并不熟悉,也许,他潜入县衙后,也只是想绺点钱,没想到看到了玉印,就顺手牵羊拿走了。高买拿走了玉印后,并不能出手卖钱,没有谁敢收购县衙大印的。但是,高买一旦把县衙那几个字铲去,当做玉石来卖,那就再也找不到玉印了,县长也面临着被撤职的危险。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玉印。
后半夜的时候,熊哥偷偷溜进生药铺,摸了一把钱,还把掌柜的那件府绸长衫顺走了。府绸长衫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块怀表。怀表是那个时代最时尚的物件,他是那时候男人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茫茫人海中,熊哥要找到这个偷玉印的高买,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熊哥有自己的计策,他不去找这个高买,而让这个高买来找他。
熊哥走出县城,看到有一条端南端北的道路铺在县城边缘,沿着道路向南走,需要翻越连绵起伏的中条山;沿着道路向北走,则是平坦如砥的晋中平原。熊哥判断,高买偷走了玉印,只会向北走,不会向南走。玉印被偷,第二天就会被发现,发现了就会追赶,两条腿的高买在山中行走,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如果高买走进人迹罕至的中条山中,很快就会被追上盘问。但是,如果高买走向晋中平原的通衢大道,道路上人流如梭,即使县衙的人赶上了,也不可能一一盘问。
沿着通往北面的道路追赶,一定就能追上高买。
熊哥走到下午,走得口干舌燥,他看到了一座村庄,村口有一个卖水和卖核桃、红枣、柿饼的老汉,高买如果急急赶路,就一定会在这里买水喝。熊哥买了一杯水,还称了两斤柿饼。柿饼是北方特有的一种干果,也有一种特殊的制作方式,这种制作方式鬼斧神工,匪夷所思。首先,需要挑选没有伤疤的大柿子,像削苹果一样把柿子皮一层层削下来,用绳子串着柿子把,吊在房屋外面。柿子成熟的季节,已经到了深秋,此时夜凉如水,霜气正旺,柿子在室外挂了十天后,外表已经镀上了一层白霜,这时候的柿子已经变软,需要捏出里面的果核。然后,把削下来的柿子皮铺在水缸缸底,上面放置着霜的柿子;铺一层柿子皮,放一层柿子;铺一层柿子皮,放一层柿子。水缸放满后,盖上盖子。半个月后再打开,浑圆金黄的柿子,已经变成了扁平灰白的柿饼。
熊哥吃着柿饼,喝着清水,和老汉攀谈,他问老汉:“老伯,两天前有个人在你这里买了水喝,你有印象没有?”
老汉抬起黧黑的脸膛说:“我这里每天都有几十个人买水喝,哪里记得清谁是谁?”
熊哥说:“他是空手,没带行李,走得很急。他是我家一个亲戚,说话是外地口音。”熊哥判断出高买不是本地人,那么说话就一定是外地口音;高买跑这么远的路偷玉印,那么为了尽快脱身,一定走得很急;为了行走方便,一定不会带行李,谁见过窃贼带行李的?
老汉想了想,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熊哥心中一阵窃喜,他继续说道:“他出门两天,家里就出事了,他爹死了。我这一路上赶来,就是给他报丧。”
老汉脸上露出了恻然之色,他说:“那可得赶紧啊,红白喜事,水火之事。”
熊哥说:“我不知道老伯您说的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您仔细想想,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老汉认认真真地说:“小个子,干瘦干瘦。对的,就他一个操着外地口音。”
熊哥又问:“他还有什么特征?”
老汉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后说:“啊呀,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有印象,当时也没太留意他。”
老汉说了,等于没说,熊哥知道高买走的是这条路,但是老汉又说不出高买的任何特征,熊哥只能一路追下去,他对老汉说:“是这个人,谢谢老伯,我得赶紧赶路。”
熊哥离开了卖水老汉后,急急赶路,当天晚上,他来到了一座小镇上。小镇只有一座客栈,熊哥走进了客栈里。
客栈里游客稀少,那个时代交通不便,人们出门只能依靠马车和步行,所以出门人也少,出远门的人更少。熊哥登记了一间房屋后,和掌柜的攀谈,他打听那个干瘦干瘦的人。
掌柜的说:“前天晚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给了钱就关起房门呼呼大睡,我把洗脚盆给他端到门口,硬是叫不开房门。”
熊哥明白这条路走对了,他继续问:“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掌柜的说:“黑灯瞎火的,谁会专门留意。就是干瘦干瘦的,说不上来有什么特点。”
熊哥又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掌柜的说:“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慢腾腾地起床洗漱,到了中午才离开。我是听伙计说他中午离开的,我早晨就有事回家了。”
熊哥找到伙计,打听这个高买的情况,然而伙计仍然说:“干瘦干瘦的,没啥特点。”
盗窃门和江湖上的其他门派不一样,其他门派大多都是徒弟找师傅,软磨硬缠要学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是盗窃门不是这样的。盗窃门是师父选徒弟,想要做高买,必须天赋异禀,师父看上了这个孩子是可塑之才,就想尽各种办法,连骗带偷,也要把这个孩子弄到手,传授给他技艺。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在第一线偷窃的高买,都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高买最大的特征,就是没特征。
第二天,天刚刚亮,熊哥就起身赶路了。他相信自己如果走快点,今天就能够赶上高买。高买第一天行走急速,而第二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说明高买已经放弃了警惕,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一天走出了近百里,不会有人追赶他了,他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熊哥加紧追赶。
临近黄昏,熊哥追到了一座小镇上,小镇有一座饭馆,熊哥走进去吃了饭,打听那个干瘦干瘦的操着外地口音的高买。掌柜的说:“半个时辰前,有个干瘦干瘦的人刚在这里吃过饭。可是他说的是本地口音。”
熊哥感到很失望,走出了饭馆,他怀疑高买没有从这里经过。他向回走了两步,突然明白了,高买操的就是这个地方的乡音,高买到家了,所以掌柜的会说高买操着本地口音。
高买就在附近。
这里,距离丢失玉印的那座县城,已经将近200里了,熊哥想不到,高买的巢穴会在这里;高买肯定也想不到,熊哥会把他追到这里。
然而,要在小镇上找到高买,仍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截至目前,熊哥知道高买的特征,只是干瘦干瘦,但是,干瘦干瘦的人很多,哪一个才会是高买呢?
这天晚上,小镇的戏台上在演晋剧《打金枝》,夜风飘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词和板胡吱吱扭扭的尖响,熊哥找不到高买的线索,就决定前去看戏,散散心。
熊哥来到戏台下,才看到这里人山人海,戏台的两边挂着两盏明亮的汽灯,照着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和台下黑压压一片的观众,《打金枝》是一部流传极广的戏曲,说的是唐朝郭子仪的儿子,娶了公主为妻,郭子仪过寿的时候,公主不愿前去拜寿,说天下都是她父亲的,谁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丈夫一怒之下,打了公主。公主恼羞成怒,就回到宫中告状……熊哥来到戏台下的时候,正听到皇上训斥公主:
年轻人一时火性起,
不懂的轻重惹是非。
你夫妻一时吵几句,
不该将父王的江山提。
虽然年幼不明理,
也不该任性把君欺。
……
熊哥站在人群后,踮着脚尖,正看得专心,突然感觉到右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挨着熊哥站立,眼睛盯着戏台子,好像也看得很专心,但是,熊哥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绺子客。
熊哥离开县城的时候,穿着生药铺掌柜的府绸长衫,长衫外露着怀表链子。熊哥的目的是故意把绺子客引过来,没想到,今晚绺子客真的就过来了。长衫的纽襻都在右边,绺子客想要下手的时候,也就会站在右边。
那个人伸出手指,手指探进了熊哥的衣服里,手指中夹着康熙皇。熊哥能够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他是奔着怀表来的。熊哥装着看得高兴,故意弯腰大笑,那个人的手指飞快地离开了熊哥的府绸长衫。
熊哥向前走了两步,挤进了人群中,他想摆脱这个绺子客。他来到这里,只想找到玉印,不想节外生枝。可是,那个绺子客好像专门和熊哥过不去,他也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再次下手。熊哥生气了,他决定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绺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