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名动江湖的晋北帮,在短短的二十年里,经历了四代帮主。第一代是老乞丐师祖,第二代是我的师父虎爪,第三代是柴胡,第四代是冬梅。
我们在大同逡巡了好几天,也没有打听到豹子的音讯。无奈之下,我们只能继续向南行走,准备回到陕西。
有一天晚上,我们来到谷多村。谷多村的四周都是即将成熟的谷子,肥大的像狼尾巴一样的谷穗在静静的月光下招摇,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村外的打麦场里,有人赶着毛驴,拉着石碾,在夜风中碾场,打麦场碾压瓷实后,用来晾晒谷穗。
北方的粮食作物有麦子、谷子、糜子、包谷、红薯。每年,等到麦子、谷子、糜子的成熟季节,农夫们用镰刀收割成熟的庄稼,然后或背或运到打麦场里。此前,打麦场经过了碾压,变得坚硬如石。农夫们把这些成熟的庄稼摊开在打麦场上,用石碾反复碾压,将粮食与茎秆剥离,然后经过起场、扬场,借助风力将粮食堆积在一起,装在麻袋里,运进粮仓。面粉来自于小麦,小米来自于谷子,前者叫做磨面,后者叫做碾谷。磨面用的是磨盘,碾谷用的是碾子。包谷和红薯不需要碾场,但是也照样需要打麦场堆放。打麦场,是农村最重要的活动场地,还是上一辈人向下一辈人讲古经的地方。西北人把老故事叫做古经。
我们看到打麦场有个碾场的人,就走过去和他攀谈。
那个人吆停了毛驴,石碾也跟着停下来,他从腰间抽出插着长长烟杆的烟锅,在烟袋里鼓捣两下,装满了旱烟末,然后递给了三师叔。三师叔一只手接过了,噙住烟嘴,那个人又从怀里摸出了火石火镰,嚓嚓两下,火绒就燃起了橘黄色的摇曳的火苗。
三师叔抽了两口旱烟,就和那个人拉起了家常,他们说起了今年庄稼的长势,说起了今年的雨水,还说起了日本人离开的情景。那个人说:“日本人走了,全村人大吃大喝了三天,家家都把窖藏的酒拿出来,前两天大家都喝得很尽兴,第三天就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全村人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疙瘩。”
三师叔好奇地问:“日本人都走了嘛,咋还会有解不开的疙瘩?”
那个人说:“你是不知道啊,第三天来了一个外乡人,酒量大得吓人,他和全村人斗酒,独自一个人把半瓮酒都喝下去了。”
我听了后,咋舌道:“半瓮酒?那还能不醉成死猪?”
那个人说:“他倒没醉,可全村的棒小伙都给灌醉了。”
三师叔一听,来了兴趣,他问:“一头牛也喝不了半瓮酒,这汉子是怎么喝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量。”
那个人感叹地说:“这男子,一看就是一条好汉,身材高大,豪气冲天。第三天早晨,全村人正在村道上喝酒的时候,这个汉子来了,他说,这么好的场合,怎么能少了我?他端起放在方桌上的瓷碗,连喝三大碗。然后抹着胡子上的酒水说,痛快,痛快。”
我问:“这汉子你们村里有人认识?”
那个人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我和三师叔相视而笑,如此豪爽的汉子,世间确实少有。如果能够和他结交,倒是好事一桩。
那个人接着说:“我们谷多村是方圆几百里的富村子,远近驰名,早先每年都有一次大的祭祀活动,都是在秋庄稼入仓的农闲时节,全村人大宴三天,不醉不归。日本人来了后,这种活动就取消了。今年,秋庄稼还没有成熟,日本人就走了,大伙一商量,就提前庆祝,举办祭祀。没想到,前两天风平浪静,第三天就来了这个汉子。这个汉子大概饿坏了,喝了三碗酒后,就抓起我们祭祀的牛头啃,一口气吃了一颗牛头。吃饱后,他拍着肚子说,好酒,好肉。”
我笑着说:“这个汉子真是好食量,能把一颗牛头吃光了。”
那个人说:“汉子吃完了牛头后,就坐在当街上,解开衣服,用衣襟扇着风,大伙看到他胸前背后都是伤疤,伤疤扭结,像一条条大蜈蚣,看起来很恐怖,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他。后来,他站起来,对围观的人说:实在抱歉,身上没钱了,以后有钱了就送过来。我们的里长也是一条好汉,手底下杀过人,有两个鬼子跑进村庄,里长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趁着他们喝醉了,一刀一个砍断了鬼子的人头。里长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这时候还没有睡起来。有人把汉子的事情报告了里长,里长觉得蹊跷,就急慌慌跑出来,看到村道上站着一条凛凛大汉,就走过去问原委。汉子说,他是打雁北过来的,日本人投降了,他憋屈,就想找酒喝。”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听到日本人投降了,居然还有人和我一样憋屈。
那个人接着说:“里长觉得很奇怪,就问汉子为什么憋屈。汉子挥着手说:来来来,喝酒喝酒,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说了难受。里长觉得这个人心里有事,但看起来绝对不是汉奸,因为他浑身正气凛然,完全没有一点奴颜婢膝的汉奸样,再说,如果是汉奸,谁敢说日本人投降他憋屈?里长就说:想要喝酒,没问题,你得先从拳上见真章。”
三师叔点头说:“里长说得在理。”
那个人继续说:“听说里长要和这个人划拳,全村人都跑出来看,里长的拳法和酒量都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当时,村道上摆着一张大方桌,桌子上放着两个老瓷碗,桌子下放着一坛子酒。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高升,哥俩好,五魁首……两个人就划了起来。里长的拳法很快,嘴里也快,眼法也快,手法也快。可是,大家都看到,那汉子的五个手指就像变魔术一样,几乎每次都把里长逮个正着。里长连喝几十碗,摇摇晃晃倒下去,被人抬走了。”
我看着三师叔,三师叔也看着我,我们都知道,如果不做手脚,两个人公平划拳,那么每个人赢权的几率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汉子能够每次赢拳,肯定做了手脚。他的眼法手法必须极快,头脑也要转得极快,快过对方,这样才能逮住对方的拳。这个汉子好生了得。
我们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又说:“里长倒下去后,村子里又上去了几个棒小伙,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几轮下来,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汉子说:不好意思,我陪大家喝。人家用碗喝酒,他抱起酒缸,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半缸酒。喝完后,他高喊着痛快,痛快。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身体燥热,他一把撕开衣裳,丢在地上,身上的伤疤闪闪发光,就像很多会动的鱼嘴巴一样。全村人看着这个大汉,再没人敢上前。后来,族长听说这件事,就拄着拐杖来了。族长问:你身上的这些伤疤是咋回事?汉子高声大笑。族长指着胸前一个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汉子说:这是和土匪交战留下的,土匪捅了我一刀,我掐住土匪的脖子捏死了。族长双手抱拳,说道:好汉,请让老朽敬一杯。然后倒了一碗酒,端给汉子,汉子也不推辞,一饮而尽,连呼:好酒,好酒。”
我听得暗暗赞叹,这样的好汉,我一定要结交他。
那个人又说:“那汉子喝完酒,把粗瓷老碗放在方桌上,族长又倒了一碗,指着他左臂上的一块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汉子说:这是被丐帮的狼牙倒钩箭射伤的,丐帮和日本人勾结,我一连干掉了四个丐帮的败类。族长又端来三个瓷碗,都倒满酒,弯下腰,说道:壮士,请受老朽一拜。汉子将族长扶起来,说道:老伯甭这样,我受之有愧。他又将四碗酒倒进了肚子里。当时,村道里人山人海,不但有本村人,还有外村人,都在看这个汉子。这个汉子气势逼人,威风凛凛,就像天神下凡一样。族长又指着他肋骨间的一块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汉子说:这是日本人的刺刀戳的,五个日本人追着我,我在壕沟里跑,饿得前心贴着后背,第一个日本人把刺刀插进我的肋骨里,我突然力气大增,大喝一声,一扭身,把刺刀别断了,日本人吓呆了,我上去一拳把他打倒了。第二个日本人跑上来,端着刺刀刺过来,我一闪身,刺刀刺到了土墙上,我夺过日本人手中的步枪,捅翻了他。后面追来的三个日本人围着我乱刺,我左挡右架,那三个日本人都被我刺穿了。围观的人听到这样说,一起鼓起掌来。族长倒了五碗酒,端给汉子,汉子连饮五碗,喝完后,突然嚎啕大哭,泪水滂沱而出。”
我突然猜到了这个汉子是谁,激动得浑身颤抖。
那个人接着说:“汉子哭起来,大家都感到很意外,谁也不会想到,这个铁打的汉子,居然会哭得这么伤心。族长问他哭什么。他说:我的师兄和侄女都死在这伙日本人手里,我的好兄弟和师侄下落不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师叔听到这里,惊得坐在了地上。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个汉子就是豹子。豹子就在前面,我们一定要追上他。
两天后,我们来到了平遥。明清民国,山西富甲天下,而平遥富甲山西。山西之富,不在于煤炭,而在于经营,平遥和周边的县域,富商云集,大院林立,他们依靠票号、布匹、老醋、皮货等生意,足迹遍及黄河以北和江南部分地区。所以,这一带的走镖生意也曾经盛极一时。后来,随着枪支普及,镖局走向了没落,但是民间习武之风仍然很盛行。
平遥郊外有一座村庄,村外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用铁筛子筛着烧过的煤炭。北方人做饭都用灶膛,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炭掀,炭掀上是用水搅拌后的沫煤,扣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上。等到饭菜做好,炉膛冷却后,就将炉膛里烧好的炭渣起出,抖落掉没有凝结的碎块,用筛子筛过,粉末不能再燃烧,而剩余在筛子里的块状还能在下次做饭时使用,北方人把他叫做“烂炭”。
筛烂炭的是一个长着稀疏胡子的老年人,三师叔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睁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烂眼圈问:“你们打哪里来?”
三师叔说:“我们打雁北来,你们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烂眼圈神情自负地说:“武家川,你听过没有?”
三师叔点点头。
烂眼圈洋洋自得,他对我们说:“北方一十三省,江湖人都知道武家川。为啥?武家川的拳脚功夫数这个。”他骄傲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我望着烂眼圈身后那座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的村庄,心中轻声感叹着:武家川在江湖上确实名气很大,因为这里出镖师。晋商要找人护镖,都会来到武家川。武家川就是北方镖师的发祥地。武家川坐落在通衢大道上,盘龙卧虎,地势险要,看起来就有一股英雄气象。
三师叔又说:“老哥,向你打听一个人。”
烂眼圈问:“打听谁?”
三师叔说:“我一个兄弟,个子很高,长相魁梧,说话是雁北口音,声音洪亮。”三师叔伸出手掌,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比划。
烂眼圈说:“前一晌,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外地人和本地人打架,我见到的那个人也是长得高大魁梧,操着雁北口音,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这个人。”
我听了,心中一紧。外地人来到武家川和人打架,怎么会占到便宜呢?武家川可是北方的武术之乡啊。但愿这个人不是豹子。我对烂眼圈说:“到底咋回事?你快说,他们为啥打起来,最后怎么样了,那个外地人去了哪里?”
烂眼圈看着我焦急的神态,嘿嘿笑着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一句一句地说。你急什么?”
我望了一眼三师叔,看到他眼中也全是着急和担忧。
烂眼圈说:“我们武家川有一个风俗,就是打擂比武,这个风俗从明朝就有,满清入关后,停了几年,后来又接上了。日本人来了后,又停了八年,今年日本人滚蛋了,乡绅们就在一起说,打擂比武的这个风俗不能断,一定要接上,所以今年又开始了打擂比武。”
烂眼圈看着我们,想着我们会问他关于打擂比武的一些事情。可是我们的心思全在豹子身上,根本不关心他的什么打擂比武。他略微有些失望,又接着说:“擂台就设在武家川村外的空地上,打擂的人不限,谁觉得自己有功夫,都能上去打,山南海北的人都行,时间嘛,一共十五天,最后赢的那个人会奖给一面金牌,纯金造的,有花花牌那么大。”花花牌是北方农村一种极为常见的娱乐工具,比扑克牌长,但比扑克牌窄。
远处走过了一个吆着骡子,扛着犁铧的人,烂眼圈看到他,就远远地向他找招呼,问:“锁娃咋个样了?没事吧?”
那个人远远回答:“没事了,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烂眼圈说:“没事就好。”
那个人说:“锁娃这个跟头栽得值,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个人手腕一抖,就抖出了一声清脆的鞭响。骡子在前面欢欢喜喜地走着,他在后面匆匆忙忙地跟着。
烂眼圈说:“这老汉的娃娃就是今年比武的状元,可是刚刚拿了金牌,就被人打伤了。”
三师叔问:“被谁打伤了?”
烂眼圈说:“被那个外乡来的大个子。”
我觉得蹊跷,如果这个大个子是豹子,那么豹子肯定不会和人比武,更不会把人打伤,豹子是盖世英雄,但是他又极为善良,超脱处事,他绝对不会为了一块金牌就和人争斗。那么,这个外乡来的大个子,可能不是豹子。
三师叔又问:“怎么会打起来?”
烂眼圈说:“锁娃守擂十五天,打败了至少二十个人,最后夺得了状元,获得了金牌。得了金牌后,锁娃就带着一帮人去平遥,他要设宴招待朋友。平遥最大的一家饭店叫御临堂,传说光绪皇帝当年在这家饭店吃过。锁娃带着一帮子人走进了御临堂,看到里面有一个大汉在吃饭,他就想赶走这个大汉,他说:哎,你给我出去,这家饭店小爷今天承包了……”
我插话说:“这就是锁娃不对了。人家吃人家的饭,你吃你的饭,碍着你什么事了。”
烂眼圈说:“是这样的。当时锁娃刚刚获了金牌,正在兴头上,得意忘形。再说,平遥是他的地盘,他一贯自高自大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他指着那个人让他出去。那个人风尘仆仆,背上搭着褡裢,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锁娃根本就不会害怕一个外地人。”
我看着烂眼圈,心中将信将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豹子。
烂眼圈接着说:“那个人坐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锁娃的话一样,锁娃走过去拉他,可是拉不动他,锁娃这才知道这个人有功夫,就暗暗运气,想要一把把他推倒。可是,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对锁娃笑笑,拍拍锁娃的肩膀说:这位小兄弟,你我素不相识,何必与我为难?锁娃说:我今天要宴请宾客,你得出去,给我腾地方。那个人说:腾地方没问题,你得告诉我为啥事情宴请宾客。锁娃洋洋得意地说:看你是个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我就告诉你,小爷我今天得了武状元,要在这里庆贺。那个人说:武状元?那是大好事啊,没问题,我给你腾地方,可是你总得拿出证明给我看,让我知道你确实是武状元。现在抗战刚刚胜利,骗子纷纷跑出来,明明是汉奸,冒充说是抗日英雄;明明是逃兵,冒充说是抗日勇士。锁娃说:你这么说,小爷我就让你看看我的金牌。锁娃的手探入腰间,突然他脸色大变,说道:我的金牌呢,我的金牌呢?”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我断定这个外乡人就是豹子。如果不是豹子,谁还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烂眼圈说: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金牌,说道:是不是这个玩意?锁娃说:是的是的,怎么会在你身上?那个人说:我刚才从茅坑里捡拾的。大家都知道外乡人是故意这样说,锁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金牌怎么会从锁娃身上到这个外乡人身上,大家都不知道。锁娃向身后一摆眼色,两个小伙就上去了。锁娃是我们平遥一霸,手下喽啰众多,谁也不敢惹。但是,大家都没有看清外乡人是怎么出手的,那两个喽啰就全都趴在了地上。外乡人把两个喽啰放倒后,就抖抖衣服上的土,把金牌放在桌子上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路。
我和三师叔对望一眼,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