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突然响起了轻悄悄的脚步声,声音迟疑,像一滴挂在鼻尖的鼻涕一样,好像快要掉下来,却总是掉不下来。
夜半时分,谁还在外面徘徊?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低声啜泣着,丝毫也没有顾及外面的脚步声。三师叔示意让我悄声,他爬在门缝向外面张望,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在街巷尽头后,三师叔才从门缝后站起身来。他说:“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三师叔说的是谁,也不想知道那是谁。燕子和虎爪、豹子的死讯,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我的背上,将我砸得差点晕了过去。
过了很久,我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会,就问起三师叔怎么从雁北逃脱的。三师叔接着讲起他的经历。
整个抗日队伍,只剩下了三师叔一个人。日本人的巡逻队像拉网一样在雁北搜索,一看到陌生的面孔,就会抓起来;而要躲在深山老林中,就只能被饿死。三师叔被逼无奈,只能选择离开雁北。
雁北和陕北一样,沟壑纵横,人烟稀少。三师叔假扮成算命先生,一步步向着南方的平原行走。有时候,道路上会出现日本人,日本人站成一排,喊着号子,扛着步枪行走,三师叔穿着破旧长衫,拄着拐杖,径直迎着他们走过去,他们连三师叔一眼也没有多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遭逢乱世,都没有人会故意为难一个算命先生的。和乞丐、娼妓一样,算命先生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职业,也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职业。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乞丐还是在乞讨,娼妓还是在卖肉,算命先生还是在指点迷津。
如果三师叔就这样假扮成算命先生,一路向南走,就不会出事。可是,三师叔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北山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女人了,他一来到晋中,暂时摆脱了危险,就欲念重生。他想故伎重演,找个女人上床。
这一天,三师叔在晋中街头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便跟踪她,看到她走进了一座黑漆漆的大门。大门上的门环哐啷两声响,就把三师叔和少妇隔开了。
三师叔在这户人家的门口守候到天黑,看到大门一直关闭着,也没有看到有男人走进这户人家,还没有听到院子里有男人的脚步声,三师叔断定,这个女人一个人居住。
第二天,三师叔早早从客栈起身,来到女人所在的那条街巷,徘徊踟蹰,等待着女人家的大门打开。
太阳升上了一竿子高以后,女人端着尿盆从院子里走出来,她蓬头垢面,还没有洗漱。那时候的北方乡村,家家户户的茅厕都盖在院门外。
三师叔迎着女人走过去,他用硬硬的眼光看着女人,看得女人心里发毛,脸露愠色。就在女人准备走进院子的时候,三师叔突然蹦出一句:“你家男人在外出事了。”
女人一惊,脸上变了颜色。三师叔看到这一招生效了,就接着说:“你家男人在南边,回不来了。”
那户人家的男人确实在南边做生意,女人用且惊且疑的目光望着三师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三师叔从女人的眼神中,已经看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转身就离开,边走边说:“大祸临头啊,大祸临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三师叔知道这个女人会叫住他的,所以他走得很坚决。
三师叔走出了十几丈后,女人果然在后面叫住了三师叔,她问:“先生慢走,你刚才说那话啥意思?”
三师叔扭转头,看到女人脸上是忧郁和惊惧的神色,就说道:“说来话长,没有半个时辰说不完的。”
女人追上来说:“先生到我家房檐下,慢慢说。”
三师叔一听,心中窃喜,他知道女人开始咬住鱼钩了,就跟在女人的后面,走进了黑漆大门。
正对着黑漆大门的,是一道照壁,照壁上是用砖头雕刻而成的连年有余的图画。走过照壁,看到当院盖起的大房,明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看得出来,这个家庭属于书香门第。
女人搬出靠背椅,让算命先生坐下来。三师叔的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他就看出来这户人家里只有女人一个人。一个女人在家,是不会把男人领进家门的,但是,在乡村凡是被叫做“先生”的人,却可以例外。先生指的是教书先生、看病先生、算命先生、风水先生。在人们的眼中,这四类先生都是具有极高的道德修养,超凡脱俗,他们不是俗世的男人,而是神。
三师叔对女人说:“把你手给我,我给你看手相。”
女人听话地伸出手臂。
三师叔一捧起女人的手臂,身子就酥了半边,女人肤如凝脂,皮肤白皙,三师叔捧着她的手掌,就像捧着无瑕白玉一样,禁不住心旌摇曳。三师叔的手掌在女人的手心摩挲了好大一会,然后慢悠悠地问道:“你生在甚时辰?”
女人说:“午时。”
三师叔接口说:“你家有好几个兄弟。”
女人说:“不是啊,我只有一个弟弟,连哥哥都没有。”
三师叔自觉失口了,但是他并不慌张,他说:“你把时辰报错了,你不是午时,应该过了午时,是未时。你出生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是不是?”
女人说:“是的,我爹说,生我的时候,我娘正准备做晌午饭。”
三师叔坦然地说:“你看看,你把时辰报错了,如果你报了未时,那自然只有一个弟弟了。子午卯酉弟兄多,寅申巳亥三两个,辰戌丑未独一个。你的出生,就决定了你家有几个兄弟。”
女人听三师叔这样说,赶紧点头说:“是的,是的。”
三师叔所念的那三句口诀,是算命先生必须学会的。一天分十二个时辰,从凌晨零点开始,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只要你说出你生在什么时辰,算命先生按照三师叔所说的那三句口诀,对应兄弟数目,说你家有弟兄几个。其实,这是瞎猫逮时老鼠,全凭运气。能蒙对就蒙对了,如果没有蒙对,那么,算命先生就说,你把自己的时辰记错了,应该是前面或者后面的那个时辰。现在与时辰相对照,刚好就表示你有几个弟兄。你一听,感到这个算命先生真了不起。
算完了兄弟数目,第二步就要算父母情况。三师叔对女人说:“大前年,你爹有一个门槛,门槛很高,这个门槛会影响此前此后的好几年,闯过去了,就没事,闯不过去,就完了。”
女人舒心地说:“我爹和我娘都闯过来了。”
三师叔一听,就知道这个女人的爹娘都健在。三师叔在故意套女人的话,他虚设了一道门槛,而且还“关”到前后好几年,那么,不管女人的爹娘在这几年中的任何一个年份死了,都说明三师叔的话是正确的,没有迈过门槛;如果迈过了门槛,那就说明健在。
三师叔又和女人拉了一会儿家常,然后突然说:“你的爹娘都健在。”
女人连连点头,他对三师叔更加佩服,满脸都是仰慕的神色。
三师叔看到火色差不多了,就亮出了杀手锏,他说:“你的阴气太重,盖住了你男人的阳气,所以你男子出门在外不顺当。”
女人满脸痛苦,他问道:“先生,那怎么办?”
三师叔平静地说:“我这里有破解之法,但要等到夜深人静。”
女人拿出一把银元,塞给三师叔。三师叔没有拒绝。他走出这户人家的时候,突然平生第一次有了罪恶感:要把人家日了,还要人家的银元,这是不是男人干的事情?然而,来自身体的**很快就压住了那种罪恶感,三师叔只想不顾一切地把她压在身下。男人都是动物。
三师叔在晋中街头游荡到了黄昏,用女人送给他的钱肥吃海喝,天色渐渐暗下来,三师叔打着饱嗝走进了那个女人家黑漆漆的大门。大门虚掩着,门铃声引出了房间里的女人,女人满脸忧伤,将三师叔引到了房间里,房间里点着罩子灯。在那时候的小县城里,罩子灯是一件稀罕物,也是一种奢侈品,只有有钱人家才会有。罩子灯的亮光把房间照得纤毫毕现,也照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更加妩媚。民间说,灯下看女人,越看越漂亮。
尽管三师叔心中欲火升腾,但是他不急,馍在锅里,不着急揭锅这一会,如果着急揭锅,那么就放了气,成了生面馒头。农村蒸过馒头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馒头终归是你的,这个女人终归是三师叔的,三师叔丝毫也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三师叔说:“你家男人在外营生,生意很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关键的原因是,你的阴气太重了,压制了你男人的阳气。你们夫妻结婚时间不长,感情很好。”
女人满脸悲戚地点点头。
三师叔明白,察言观色是算命先生的第一课,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算命先生也讲究望闻问切,望就是察言观色,从一个人的气质面貌上,就能够判断出她的身体状况,也能够判断出她的心理状况。相术秘笈中说:八问七,喜者欲凭七贵,怨者实为七愁。七问八,非八有事,必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途,生孙为近古。能做算命先生的人,都是心理学大师,他猜测人的心理,都能够猜个**不离十。如果是女人来算丈夫的情况,她喜形于色,一定是丈夫最近升官发财了;如果她愁容满面,那么一定是丈夫最近丢官舍财了。男人来算老婆的情况,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老婆红杏出墙,一种是老婆不生娃娃。事实上,每个来算命的人都是这样的,不外乎想问三种情况:官运、财运、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三师叔久历江湖,早就是江湖大佬级的人物,他对这个女人说她男人在外遭了霉运,这个女人满脸忧伤,三师叔就知道了如何把这个女人引上床榻。
三师叔声音柔和地说:“想要你的男人此后顺风顺水,就一定要去掉你身上的阴气。”
女人问道:“如何去掉?”
三师叔背着手臂,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振振有词地说:“这座院宅阴气太重,百年前是一座女眷们居住的地方。那户人家生了多个女娃,但只有一个男娃,从那时候开始,这座院子里的男人就诸事不顺。今晚我要替你家去掉阴气,街巷人来人往,其中不乏女人,阴气从门洞畅通直入,与院内阴气交汇,会让你家男人霉运连连,请赶快关上院门。”
女人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他对三师叔言听计从,主动走过去关闭了院门,还把顶门杠顶在了门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