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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呼不得白鹤渡劫生

第一百五十九章·呼不得白鹤渡劫生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出过这屋子了。一切虽然都是原来的模样,可栖洲却总觉得,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从床上爬起来时,仍觉得腰腹酸得厉害。那道伤恐怕还没好全……栖洲匆忙披上衣服,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人似是等了很久,虽然满脸不耐烦,但栖洲尚未定罪,他也不敢给这即将飞升的准神官什么脸色看。两人一番眼神交流,那人道:“跟我来吧。”

栖洲应了他的意思,走在了那人前头。还没走两步,他便听得那人在身后嘀咕了一句:“真是奇了……”

这并不是与他说话,所以他也不好回头去问,只得由着这人差遣,一路走到了凤麟阁门口。眼看着路已经没法再走,栖洲便停下脚步,刚一回头,这人便拿出一截黑布,道:“你自己绑上吧。”

栖洲还是第一回知道,这上仙界巡按司的提审,居然是这么一套流程……但他现在根本没有与人谈条件的资格,那人递了布,他也只能照做。

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黑暗,与此同时,他的耳朵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凤麟阁院内有假山流水,也有几株修竹,而此刻,他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流水潺潺,他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密闭的盒子。若不是那人一直紧紧攥着栖洲的胳膊,他甚至怀疑连着人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黑暗短暂而静谧,片刻之后,栖洲便开始听见周围出现了动静,有杯盏的碰撞声,有脚步声,也有烛火燃起时烛花的噼啪声,但还是静,若不是太静,他不可能连那木椅榫卯处轻微的吱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带到了。”身后人将黑布一把拉开,退到一边,不再架着他了。

只是片刻的黑暗,栖洲的眼睛还是被这满殿的灯火刺得发疼,他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终于看清了这巡按司的全貌。他站在大殿的正中,正前方的几级台阶上,置着一张案台,案台上的布置与人间衙门无异,巡按司掌事端坐中央,神色肃穆。而案台一旁,是一张小桌,桌后坐着执笔的文史,神情同样凝重。

“这人都到了,掌事要问什么,就问吧。”

栖洲循声望去,这声音不是从案台上传来,而是从台阶下,灯架边的一张太师椅上传来的,那人懒懒地坐着,与巡按司上下端庄恭敬的氛围全然不同,他端着茶杯,抿过一口,给掌事行了个眼色。那掌事见状,立刻谄媚道:“好、好,咱们继续。”

左右侍从一旁端上一个托盘,快步走到栖洲跟前,栖洲一看,这盘上放着的,是一个剑穗。这剑穗以白玉雕花,装饰红色丝结,看着极为普通,没什么新奇的。

掌事问道:“你好好看看,可认得这个东西?”

栖洲摇头:“我不认得。”

掌事的一愣,咳了一声,又道:“你仔细看看,认真看看,当真不认得?”

栖洲不明白他这意思,只能又仔细看了看,这东西确实非常普通,要是上储仙台的天街转一圈,这东西多少都能买它十七八个。栖洲摇头:“我确实不认得。”

“我早就说过了,这是我的东西,是你们非不信邪,还一定要把他找来,怎么样,有意义吗?”

是辞年!这声音太过熟悉,栖洲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在这满殿的人堆里找寻那人的身影。他的小狐狸,就站在那大殿的一侧,被两个带剑的仆夹在中间,除了脸色有些不好,没有任何异样。栖洲看向他,他却没有看栖洲,而是紧紧盯着那书案后面色不善的掌事,笑道:“要我说你就是个废物。”

“你放肆!”那掌事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抄起惊堂木,将案台拍得震天响,“你当这是哪里?你当自己是谁?”

这是怎么……这是在干什么?栖洲摸不着头脑,他从没见过辞年这样说话,也不知为何这巡按司的掌事会如此勃然大怒,双方剑拔弩张,连着大殿之上的空气都紧绷了起来。

辞年轻蔑道:“我说了这是我的东西,是你不信。”

掌事道:“你所这是你的这就是你的?你怎么证明?这可是在安公子房里找到的,你到他房里去做什么?”

辞年听了这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掌事已经被他气得够呛,见他又笑,更是恨不能把惊堂木拍碎:“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钝如猪!”辞年喊道,“我上他屋里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偷固元珠啊!”

这话一出,更是惊得栖洲浑身发冷。他在说什么,偷什么固元珠……辞年绝不会偷东西的,他向来看不上这些所谓的上次,更不可能去偷啊……栖洲想开口,却忽然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辞年顿了顿,又道:“你人也找来了,问也问了,我都说了这东西是我的,你还留着他在这干什么?”

“这、这……”巡按司掌事一着急,竟结巴了起来,他盯着栖洲,恨不能从他身上挖个洞出来,“这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你的!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与他关系甚好……”

“剑穗背面,左下角,有一个我亲手刻上去的‘年’字。”辞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刻技术不行,那字还被我刻错了,最后那一竖多了个勾。”

掌事闻言,忙让将剑穗端过去,那左下角里果然有个多了勾的‘年’字,而这东西从头到尾,除了安文显和侍从,就再没被任何人碰过。掌事哑口无言,却还想说什么:“这……你……”

辞年一皱眉,道:“怎么了,知道是我,你很不高兴吗?想攀扯的人没攀扯上,想陷害的人伸了冤,你很慌张啊?”

“住口!你胡说什么!”掌事满头大汗,不断看向那太师椅上的人,那人端着茶杯,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可那杯茶都半凉了,他也没喝上第二口。一阵沉默后,那人忽然道:“诸巡,消消气,你好歹也是巡按司的掌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这话一出,这诸巡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脸色白了一阵后,也只能老实坐了回去,压抑着怒火,道:“还请安大人做主。”

难怪这人能如此懒散地坐在堂上,安大人,想必就是安文显的某位先祖,如今为了这点小事,竟也纡尊降贵,亲自上巡按司监审来了。辞年斜睨他一眼,出言越发轻狂:“安大人?安文显家里的人?怎么了,偷你个珠子,连这么大的官儿都惊动了?唯恐自己攀咬不上,特地来监督么?”

诸巡这刚消下去的火,又再次被辞年不过两三句挑衅点燃,他连惊堂木都懒得用了,直接一掌拍在桌上,怒吼道:“大胆!放肆!你是这么跟安大人说话的?你这还是准神官!你将来若是飞升!还得了了?!”

辞年却一昂脑袋,吼得比他更大声:“你等着老子飞升,我就先他妈一脚把你从银天池踹下去,我让你这废物狐假虎威!”

“你!”

“好了。”安盱倒是沉得住气。这人看着不过四十岁,举手投足却显得格外老态,他放下茶杯,“我倒要问问你,你偷这固元珠,倒也情有可原,毕竟小小禽兽没见过世面,觉得固元珠新鲜,能增强灵力,偷了也就算了,但你偷了自己不用,反倒送给别人……”说到“别人”二字时,他特地抬头,看了栖洲一眼,顿了顿,又道:“感情不错啊?”

辞年一听这话,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被两个侍从架着,本就是挣不脱的,但他这一笑,却像是笑脱了力,几乎挂在那两人身上。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越听越让人心里发毛。他笑完,道:“谁跟你说,我是送给他的?又是谁告诉你,我与他感情好?”

这两问一出,别说是诸巡和安盱,连一边旁听的神官和侍从都愣住了。

栖洲愣在原地,不知他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想明白这固元珠的事,辞年却给他扔出了一个更大的迷惑。

辞年又笑了:“我把这东西放在他那,好让你们去抓他啊,你们这不是把他抓住了吗?”

诸巡怒道:“你少给我耍花招!你老实交代,这东西到底是谁偷的!你别以为自己这三言两语就能骗过旁人,你真当我们查不到出入的记录吗?他出过储仙台,去过阴司,这一路都是他留下的灵气痕迹,你别想……”

辞年道:“说得好啊,说得太好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一路的痕迹,到了安文显房间里就没了呢?”

“你……”诸巡一愣,竟是答不上来。

辞年说的一点也没错,巡按司上下在安文显房里搜了一趟又一趟,是真的一点栖洲痕迹都没查出来,这要不是安公子自己捡了剑穗来,这证据怕是连都连不上。

“因为上安文显房里偷东西的是我啊,我可是狐狸,你忘了吗?”辞年嘻嘻一笑,“狐妖生来就能隐去自己的气味,不然你问问安公子,他与某人在我后院竹林里攀谈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我在当场呢?”

某人?这话一出,满殿的眼睛可就都盯向了安盱。谁都知道这安家重视安文显,却不想即便在储仙台,俺家的长辈也要时时刻刻耳提面命照顾着……原本静谧的大殿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耳语声。安盱见状,端起茶,“咳”了一声,众人一听,赶忙闭嘴。

诸巡又道:“即便如此……”

“噢,对,还有一种人,可以抹去自己的痕迹。”辞年没等他说完,又道,“那就是神官。”

他这话一出,指向性就更加明确了!这满殿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谁也不敢吭声,也不知该看哪才合适,场面竟比刚才更加凝滞。安盱终于坐不住了,他微微一眯眼,道:“你倒是很会攀咬他人……”

辞年却丝毫不惧,反倒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人,道:“是吗?比起前辈们来,我差得远。”

诸巡眼见这话再说下去怕是要坏事,赶忙道:“可你……你……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还有凤麟阁的仆从,说那日里栖洲根本没出过屋子!”

辞年道:“他既然没出过屋子,你在他来之前,为何信誓旦旦,说那去了阴司的人是他呢?”

诸巡笑道:“你说安公子屋里没他的痕迹,行,但这阴司可是有他痕迹的,这是实打实的!那鬼界的人虽问不出什么,但也说了,见过这么个人……”

“说你废物,你还真是废物。”辞年哈哈大笑,道:“那是我。”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没等众人的惊讶结束,辞年便在这大殿之上,忽的换了容貌,变成了另一个栖洲。无论是形态还是声音,全都一模一样。他笑得放肆,笑到浑身发颤:“所以我说你们都是傻子啊,哈哈哈!这点计俩都看不破,还当什么巡按司掌事,你那破位置,滚下来,让我当,我都得考虑再三!”

“你、你!”诸巡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当场撕烂他这张嘴。

辞年又道:“不信?你过来查啊,过来验一验,看看你们在阴司找到的痕迹,与我身上的灵气,是不是一模一样的。”

“好。”诸巡咬牙切齿,“验!给我把人带上来!验个清清楚楚!”

辞年终于从大殿的一侧到了正中,他是被一左一右两个侍从拖上来的。他一上来,便被二人一人踢了一脚,正中膝弯,不得不硬生生跪下。那膝盖磕着地砖,发出一声闷响,这动静砸得栖洲心里一紧,他赶忙蹲下,伸手要去扶他。

可他手还没伸出去,辞年便转过头来,对着他一笑,道:“你好关心我啊。”

栖洲一愣:“我……”

辞年看看他,又看了看他伸来的手,忽然一把将那手拍开,冷声喝道:“走开!”

他怎么了?栖洲手上一痛,竟半天没缓过神来。他看着自己被拍回来的手,只觉得耳边的一切都不再真切。辞年跪在地上,却不肯好好跪着,他身子一歪,懒懒地跪坐一旁,不耐烦地看着身边围上来采灵力的人,又看着他们将那盛了灵力的盒子带走。

“辞年……”

“你别叫我!”辞年忽然一回头,冲着他暴喝一声,这一声,把在场的人都给吓着了。诸巡审过的人多了,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惊堂木一拍,指着辞年骂道:“肃静!胆大包天了你!”

安盱倒是觉得有意思,他终于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道:“趁着查验的空档,我倒是想跟这位辞年公子聊聊。”

辞年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聊。”

安盱道:“你说你偷东西,是为了栽赃栖洲公子,但我看……他似乎很关心你?你们的关系,好像并不如你说的那么差啊。”

辞年笑道:“该他有用时,关系自然好,但我现在已经用完了。”

“用?”安盱一笑,“这词倒是很有意思,我倒想问问栖洲公子,他都用你干了什么?”

栖洲看着身旁的辞年,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开口。他犹豫再三,终于道:“我……”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他的喉咙,那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可就像一团棉花,将他所有的言辞统统堵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什么?栖洲极力想要挣脱这不适,他用力咳了两声,却什么也没咳出来。

他的呼吸很通畅,却什么也说不了。他急了,忙看向身旁的人,却发现那人也正看着他。这是他今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辞年面无表情,正望着他,可那双眼睛,却分明还是从前的他……

是那个会哭会笑,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会说“我想让你给我梳梳头”的辞年。

那眼中的柔情不过顷刻,再转回去时,所有的温柔都坚硬如铁。

辞年望向台上的人,一字一顿道:“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救我师父的,能帮我师父养魂魄的,能帮他投胎的人。”

一声轰鸣炸响在栖洲脑海里,他只觉得眼前茫茫,一片空白。

“栖洲是个傻子。”辞年忽然道,“我说什么他都信,我说我师父对我好,我不能辜负了师父的恩情,师父如今灵核有损,你能不能替我找个地方养一养他?他立刻就同意了。”

“他什么都信,哈哈哈哈,我说什么他都信!”辞年笑道,“他每次都是储仙台的第一名,我好羡慕啊,我接近他,就是为了看看,这人每次都能拿第一,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计策,可谁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就只知道日复一日的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读书,练功,无趣至极。”

“所以我也跟着他一起练功,我想着你做的我也做了,那这第一名迟早也是我的了,说不定,还能跟着混个飞升的名额。”

“但我发现,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像他一样拿到第一名。”辞年忽然一笑,“我又不是人,我是禽兽,我们禽兽不是一向如此吗?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的好,也受不住别人比我先一步登顶,我也如此努力,为什么不是我第一个飞升?既然我不能,那他也别想!”

他说这话时,眼睛始终直直盯着安盱,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安盱笑了,道:“我倒是听文显说起过,储仙台这么多年,你与他感情深厚……原来,不过惺惺作态而已。”

“我就是见不得他比我好。”辞年咬牙切齿,“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安文显那样的人能成事也就罢了,他也不过是禽类,怎么他行我不行,他可以飞升,我却不可以?”

安盱道:“所以,你先是设局让他犯了禁忌,替你养魂,养魂没被发现,你又改换了他的容貌,到阴司去了一趟,想让他沾上鬼界,失了清白。可没想到这一切只要无人告发,便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眼看着飞升日近,你等不及了,就干脆偷了固元珠,栽赃嫁祸,好让他身败名裂,得不到飞升。”

到这,辞年在终于安静下来,他静静地歪在地上,看着安盱,忽然叹道:“还是安大人厉害啊。”

“不过见多识广罢了。”安盱笑道。

他顿了顿,又道:“栖洲公子,恭喜你,元凶归案,你便不必再继续禁足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不是这样的。栖洲张大了嘴,极力呐喊着,可他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是这样啊!他满头是汗,使劲咳嗽,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了喉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急了,忙起身,要往那文史身边走去,要从他那把纸笔拿过来。

他不想飞升了,他不要飞升了。如果这些需要用辞年来换,他可以什么都不要。这台阶并不高,栖洲却走得格外蹒跚,他急匆匆地从文史手里抢过笔,却发现那笔端的墨瞬间干涸,他一愣,看向了台下的辞年,那人仍是跪坐着,看着他,也看着他手中的笔。

他急得甩开手里的一切,匆忙奔下去,狠狠拽住辞年的手,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发不出声音!哪怕一个音节!哪怕一个字!他连哼一声的权利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