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打前堂入府,小乔则从后门而入,才跟着婆妇转过回廊,就见一个身量瘦弱的小丫头立在后花园处低声抽噎,虽然形容尚小,模样却是极美,正是大乔与孙策的女儿孙琼妃。
小乔几步上前,抚着孙琼妃圆圆的总角,柔声问道:“琼儿怎么了,为何在这里哭啊?”
看到小乔,孙琼妃再也耐不住,一头扎进了她的怀中:“姨母,母亲……母亲的脸……”
听闻事关姐姐,小乔再耐不住,哄了琼妃回房后,三步并作两步赶去寻大乔。
哪知大乔没事人一样,正坐在镜前,看到小乔,竟面露喜色,痴痴道:“琬儿,你看,孙郎的伤也是在这半边脸上。这下子我两个谁也不嫌谁,倒是一样了呢。”
小乔一怔,蓦地酸了鼻尖,良久才叹道:“姐姐这是何苦来哉……”
大乔握住小乔的手,笑得温和宜人:“没事的,孙郎不在,我本也无心妆奁,婆母身子不好,我朴素些,一来可以为老人家积福,二来……若真有不虞,我们母子三人也不至于太打眼。眼下我万事不求,只看孩子们长得好便心安了。”
小乔听了这话,心里不由更加难受:“姐姐总想着别人,总也要想想自己……”
“傻丫头,孙郎是我自己择的,为他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提起孙策,大乔笑得极其温婉动人,“能与他相伴数载,我早已别无他求。”
旁人或许不理解大乔的痴心,但小乔眼见他两人一路相携至此,对大乔唯有说不出的心疼,她拿起桌案上的药膏,方欲为大乔擦伤,便听后院传来一众婢女的大呼小叫,于孙权各位夫人与大乔门前唤道:“老夫人看着不大好,郎中请夫人快快过去呢!”
未及等到孙权率兵而还,吴夫人便撒手人寰,带着遗憾与忧心离开了人间。
孙权尚未能报父仇兄仇,令母亲含恨而终,他悲痛愧悔,万般锥心,好一阵缓不过神来。但待来年开春,他便重振旗鼓,准备再一次出征,誓杀黄祖而还。
周瑜此番亦率部前往,临发兵前,少不得细细筹谋,是夜回府几近三更,却见周婶未曾歇息,坐在廊檐下相侯,见到周瑜,她佝偻着站起身,迎上前来:“郎君……”
“夜深风大,婶婆怎的还不歇着?”
周婶示意周瑜小声几分,轻道:“这些话……原本不该我来说与郎君,只是……今日下午夫人不适,请了郎中来看,原是有喜了。”
“当真?”周瑜面色一喜,疲色尽扫,着急就要进房去看小乔。
哪知又被周婶拦下:“郎君别忙……夫人她因此哭鼻子呢。”?周瑜怔忡一时,却也转瞬明白了小乔的心思,他就要率军出征了,小乔定是担心因为自己有孕而令他分心。这小小的丫头,何时何地皆想着他,令他温暖感动不已,轻叹一声,方道:“婶婆放心,我去与夫人好好说说。”
语罢,周瑜匆匆赶回卧房,小乔等了他许久,倦意正浓,虽用脂粉遮掩,却仍能看出玉容淌泪的痕迹。周瑜不声张,褪了外裳,上前拥住小乔,如平素般轻轻一吻:“这般晚了怎的还等我,早点歇着啊。”
小乔面色踟蹰,不与周瑜相视,抿了抿樱唇,长长的睫微微颤着,迟疑道:“夫君……我,我又有身子了。”
看来她依然记得数年前初婚时,他与孙策即将出发征伐黄祖前的那一席话,若是有了身孕,一定不可瞒着他。周瑜这才终于将掩藏的欢喜流露出来,圈着她坐在榻边,玩笑道:“这般好的事,夫人为何不开心?怕为夫养不起你们吗?”
小乔被他逗笑,眼底的惶然却没有减少:“你就要出征了,我却有了身孕,你……你会不会因为我分神啊?”
“自是会一直记挂你,但即便你没有身孕,我也一样记挂。你放心,此一番我既随主公出征,一定会得大破黄祖,在你生产前,一定得胜而还了。”
旁人说这话,或许有吹嘘之嫌,但周瑜说这话,小乔只觉得无比安心:“好……我也不是头一次有孕了,定能照顾好自己,好好等着你。说起来去打黄祖,总感觉像是昨天的事,就这般一日日地过,我竟也嫁给夫君好几年了,从前当真是想都不敢想,我们……竟然要有两个孩子了。”
“是啊,”周瑜与小乔十指相交,即将开拔前爱妻在怀,令他的心感觉无比平静,“嫁与我这些年,夫人管家管田,侍奉从父伯母,抚养循儿,将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当真令我无比心安。在外人看,只怕觉得夫人爱娇,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多少。琬儿,我周公瑾若得青史留名,必少不了你的贡献。”
“我不管旁人如何想,”小乔抬起清瘦白皙的手臂,环住周瑜的脖颈,将小脑袋倚在他宽阔的肩上,“只要你不后悔娶我就好……”
“我当然后悔,”周瑜将小乔揽得更紧,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后悔没早些娶你,若是你将笄那年,我便娶了你,我们现下应当有三个孩子了罢。”
小乔抬手在周瑜心口轻轻一捶,学着他当年的口吻:“‘小乔姑娘勿怪,是周某唐突……’你的性子那般爽利,偏生所有的纠结都用在我这了,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要喜欢你。”
“现下也跑不了了,”周瑜顺势将小乔放在榻上,拉开锦被为她盖好,“若是你跑了,我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去追你。”
小乔咯咯笑着,未几便沉沉睡着了。周瑜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下无比安然,但仍有几份公文未处理得当,他悄然压了油灯,转身出了卧房,悉心处理罢,方打算回房休息。
孰料路过周循房间时,却见房中仍掌着灯,周瑜推门而入,这小小的孩儿仍在埋头读书,听到响动他抬起小脸儿,无限欢喜道:“父亲!”
这孩子生得甚好,模样既像小乔又像周瑜,在姑苏城一众子弟中绝对出类拔萃,最要紧的是头脑明澈,过目成诵,连孙权都万分喜欢他。周瑜慈爱地摸摸周循的小脑瓜,温和说道:“夜深了,怎的还在读书?光线太暗,仔细伤眼。”
“听说父亲又要出征了,我便在等父亲,”周循一笑,小脸儿上几丝赧意,鼓足十二万分勇气道,“循儿想告诉父亲,家里不只父亲一个男人,儿一定会照顾好母亲与未出世的弟妹……等着父亲凯旋而归!”
两月后,春暖花开,小乔瘦削的身子日渐显怀,行动不似平日那般灵巧。大乔常来此相伴,照顾小乔,姐妹两人亲密无间,倒是像未出阁时一般。只是大乔脸上的伤痕始终未愈,她日日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明眸,并以此为由退却了家中诸多事宜,将它们交给了孙权的继室徐夫人。
周循每日都要来给未出世的弟妹读书,今日却迟迟未来,小乔边搅动着补汤边问周婶道:“小郎君可是跑出去玩了?”
“未曾,将军家的大虎小姐来了,径直冲进了小郎君房里,缠着他玩呢。”
“大虎”是孙权与步练师长女孙鲁班的乳名,也不知这般清秀的小丫头,为何会取了这样一个名号。大乔听罢笑道:“大虎好喜欢循儿的,前几日与步夫人闲聊,听她说大虎日日缠着小叔,闹着要嫁给循儿……小叔最宠大虎,听她现下就要嫁人,心凉半截,当时眼眶都红了……”
“可不是嘛,”周婶亦在旁帮腔,“前两日小郎君正读书,大虎小姐冲进房来,径直便说要嫁给他。惹得我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的。”
“那……循儿如何说?”没想到自家小子小小年纪便有人喜欢,小乔也觉得十足有趣。
周婶忍笑回道:“小郎君正看书入迷呢,压根没听见。”
“哎哟,”小乔放下碗盏,柳眉微蹙,对大乔嗔道,“这孩子当真随他爹,怎的这般呆呀。”
说话间,哑儿带着一小厮兴冲冲来报:“夫人,夫人,都督出奇兵,破了黄祖的蒙冲,我部以少胜多。眼下黄祖已被枭首,我部大胜,就要凯旋了!”
“当真?”小乔十足欢喜,却见大乔在旁垂泪。她知道斩杀黄祖是孙策多年所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声喃道,“姐夫的心愿,终于算是完成了……”
隆冬时节,小乔又为周瑜诞下一子。周瑜十足欢喜,为幼子取名“周胤”,具有福泽后嗣之意。
这沙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疏阔男儿,对妻儿满是脉脉温情。待来年春暖花开,小乔的身子恢复了许多,他便复带妻儿离开了姑苏,复去往巴丘镇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