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0.窃钩(8)
明锦玉卧床不起已有多日。
绯雪虽号称天村地宝,令腐骨成生,可终究不过一寻常妙药,远非神迹。连撑数月,如今已是极限。
明昭钰连日衣不解带守在榻前,非等着兄长服药浅眠才肯看两眼公文。他也不是个散漫性子,瞧出一星半点不妥只恨不得手把手教底下人做妥帖。出不得府便一行行批下去。枝节末梢虽点得透彻,可扔下笔时早已晓霜覆瓦,熹光熠耀。
明锦玉自是劝不动弟弟,百般推拒亦是无用。一日日死磕下去他自己精神间或还能好上两日,明昭钰却成了副凄凄惨惨的可怜样子。他自忖将死,再不愿牵累这仅只一个的宝贝弟弟病上一场。
这日他正睡得昏昏然。模模糊糊间只听得瓷碗吻地一声脆响,尔后便是踢踢踏踏一阵冗乱脚步。不多时,外间竟是起了争执。他听不真切,屏息凝神下来也只勉强听出其间一道恰是幼弟。他还想听个清楚,却没抵住困意。
再一睁眼,转头便见偏斜暖黄跃上窗棂。因着先前梦魇惊悸,他只觉通体虚软乏力。勉力靠坐起来,他下意识抬眼去看那滩碎瓷。
映象里碎裂声炸响处却整洁如旧。
再扯扯锦被,却发觉半副身子微麻——自家弟弟正拎一本奏章,枕着兄长的小臂兀自沉酣。再顾不上什么瓷片,他便只一意上下打量眼前人。
玩心乍起,明锦玉轻巧抽出奏本。失了握持之物,明昭钰皱皱眉,索性随手捏紧手边物什。明锦玉莞尔,任由他攥着袖子。
抬手抚向幼弟发间,明昭钰似有所觉。终于放过袖口那片可怜衣料,转而捏着他的指尖不放,甚至无意识拉到颊边蹭上一蹭。
“哥哥……”
睡梦里的人咂咂嘴,弯了眉眼。
明锦玉暗笑他孩童心性。笑着笑着,眼眶忽而酸涩。
天不假年。
约莫总角年岁,他总爱这般缠着自己。明锦玉一件件想过去,眼前不时朦胧一片。
父亲将昭钰藏得太好。直到四五岁,他才听说废苑里住着个似有若无的弟弟。
第一面……
明锦玉抬指拂落颊也水渍,轻轻别开脸。
那天啊,他穿了身簇新攒锦的白衣裳。才推门,软绵绵一团便扑落在他袍摆边。他有些嫌弃,却还是捏着鼻子单手拎起地上那只灰团子。
课业空余解闷逗乐的小玩意儿。
他从不否认自己曾这般看待自己的嫡亲弟弟。只是这可怜小孩却当了真,自此一心一意只粘他一人。
来了兴致,他便避开一应仆婢傅姆悄悄摸进废苑。随手抓把灰土扬过去,只待自己交代一句,精巧小玩意便睁着眼睛一次次艰难咽进去。
他一把拍落小脏手,一叠声儿骂傻子。那傻子捂着手背,清皎杏眸覆压厚重水气,坠弯纤长睫羽。半晌,竟是眼睛都不会眨。
“哥哥……”
小孩梗着脖子勉强咬清楚才学会不久的词儿,“哥哥……不走!”
多年后,他终于揣摩清幼年明昭钰嘴里颠三倒四支离破碎的字句究意味着什么。
小小的孩子生来不曾见着光,气运不计只碰巧抓着根直滴蜡油的破蜡烛。为着顶上那点昏黄,哪怕蜡油极烫手,也强逼自己死死拢进手心,寸步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