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竟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自己托名改兵制,实际只是想一举击碎几个阶层间那层壁障。他得让人动起来,不能死水似地一味沉淀。当务之急不在士农,尽在一个“商”字。
前朝本朝一以贯之,无不轻商贱商。可怜富商大贾们握着州府财脉,却连穿几身绸缎都要偷偷摸摸。更可怜的却是满朝官衣。阖府家人分明都养不得几个了,还得咬碎牙粉饰朱缨罗绮华艳奢靡。前者恃财后者谋财,前者恃权后者图权。本该一拍即合,偏偏却横生枝节两相掣肘。这又算什么道理?
可端木云情急抛出的那句,竟又给了他一条明晃晃的新思路。霎时间,曲径通幽。
他本意是想擢拔些游侠异士之流。现下,那等地痞却也不是收不得。只是……过程棘手些罢了。
明昭钰眼睛亮了亮。
“就算你视万民为一体力排众议……”端木云更是为难。“你要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军旅干戈间浸淫久了,他稍稍一指便是动中窾要纲举目张。明昭钰一番迂回曲折无非是想话赶话把自己绕进去,可他也不是什么庸碌莽夫。募兵改制,根节到底是在钱。派不出军饷,他们这些人也不必挖空心思争执新兵战力若何。
“钱。”
明昭钰笃定道。“不止封兰,各州府关隘的兵士都该动上一动。没道理揣着丰饶饷银,行伍却成了安乐窝。大周筹措军费不易,养不起兵油子。”
他要的,就是危机感。我能征你,却不一定养你。若是到营地里养老颐年,那便差到北疆活络筋骨罢。
“你要同商贾合作?”端木云疾步上前,扣着桌案。
“是朝廷和他们做生意。”明昭钰大方承认,不见毫厘闪避。
“你疯了……”端木云泄了口气,“不是改革也不是变法,你纯粹是疯了,疯得厉害……我也疯了,我竟然觉得你能做到。”
“将军。”
明昭钰起身,合袖一揖。“将军久涉军旅,想必更清楚我朝兵制弊病生发于何。此番你我不若戮力同心涤浊引清,且变一变这天。”
“昭钰,你是嫌酸儒骂得不够欢?”端木云搀起他,苦笑。
明昭钰想想觉得也是。左右一堆折子十本里有三本写青词,有六本骂自己,确乎言而有物的,连一本都凑不齐。
他自己也算半个文人,知道文人那张嘴皮子最利。骂也就罢了,无非是拐弯抹角含蓄内敛同笔随心走悬河浩汤之别。他有时会想自己究竟是半夜不睡曾杀人放火,还是饭饱无事曾伙同残盗打家劫舍,怎么就能碰巧落在这几位手里。
陈学士作的那篇赋最好。四六骈对,摛文俊采。洋洋洒洒从易牙烹子说到林甫刚愎,自巫觋厌胜谈到苦逐金丸。往来今古,八荒六合,无所不包。
“总是群拂花溜鸟的闲人。”明昭钰摆摆手,“不让他们骂几句,难道指着他们披挂刈旗?无非是清闲已极,饭饱之余寂寂无可抒怀罢了。”
“再者,也不尽是附会攀咬之流。这群老大人里头啊,有我大周文魂。”
所谓文魂,总要染些孤清自矜。薪火如荼尚还不显,却挽得山河风絮。其人不群,其材特出,蒙缧绁正清骨。文魂昭而不湮,国魂凝而不失。
于今于己,无用无益。于国于人,万不容缺。
索性几个字也刮不下自己身上半块肉来,忍也就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