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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又过了一个小时,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陈安抬起头,发现那个孩子还在。

写着 “立夏” 的那张日历纸也不过刚撕掉两三天,夜晚还残留着寒气。矿区这块地方大且空,能喘气的却没多少。这个时间别说活人了,就连野鸟和乱草也见不到,更比县城内的温度又低了几分。北风一吹,连个能挡的东西都没有。

陈安拆下空碗上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他的小面馆开在城郊的山脚下,离高速路口不远,再走十几公里就是铁路线。这里远离县城,但却是矿区的中心,飞扬的灰尘是每日常态。在室外待上半天,回家都要洗鼻子。根本没人想在这种地方常住。附近没有居民,只有零星几家像他一样的快餐摊位。顾客大多是附近村子来当矿工的村民,或者开大车路过此地的司机。摊位卖得也全是盖饭或面食,味道并不重要,关键是便宜、量大,吃起来也快。

面馆每天的生意不好不坏,来就餐的多数是能叫出名字的熟面孔。所以陈安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那个人。

陈安在心里称呼他为孩子。

对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穿着一身严丝合缝的西装,扣子系得工工整整。不过因为是绒面质地,西装表面附的全是灰尘,已经看不太出本来的颜色。皮鞋上也沾了许多泥土,脚底有块地方甚至开了胶。脖颈处的领结歪歪扭扭。

他的头上应该是抹过发胶,只是一路逆风走来,额前的碎发早已垮塌,胡乱地垂下来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透思绪。

他站在路灯下的时候,领结中间的位置闪过一丝亮光。不过陈安没注意。

来这种地方还会穿西装的,除了矿山的老板,就是上头来视察的领导。陈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小老板猜测他或许刚成年。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穿上了人生的第一件西装,结果因为升学问题和家长大吵了一架,气得连蛋糕都没吃就离家出走了。

——少年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往面摊的方向望一眼。不小心和陈安对上,又会飞快地转过脸去,把自己躲在水泥柱后面的阴影里。

陈安从内屋加了件外套出来,见对面的人终于换了个姿势,抱胸靠在了柱子上,周身尽是疲态。

也是,从中午有大太阳的时候一直站到了现在,腿不疼才怪呢。陈安想起他当年在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的经历。第二天累得两条腿抬都抬不起来。

不过他当时纯粹属于抱着行李没地方坐,对方可不一样。身后那么大片的空地,随便捡块砖头垫着都能落脚。这小孩却始终挺得笔直,只偶尔拍拍身上的尘土,到后来兴许是发现根本拍不完,索性连手也不抬了。

相邻的饭馆早早就收了摊,只有他的店里还亮着灯。陈安看了几眼挂在门上的塑料门帘,犹豫片刻,还是没拿下来。

他拉上外套的拉链,走到门外。

“哎。” 陈安朝马路对面喊了一句。

对方没理,依旧闭着眼睛。

陈安以为他犯困了没听清,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哎!对面的小孩儿!”

这人才终于有了反应,像是为了确认叫喊的主语是不是自己一般,缓缓地抬起眼,阴影挡住大半张脸。

这是两个人在今天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对视。陈安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斑驳的污垢,像是拿脏掉的手背蹭出的痕迹。

少年在原地望了许久,却没开口回答任何。

见对方不动,小老板打算干脆过了马路,直接将人拉到店里。谁知他才抬起腿,还没来得及往前迈一步,就见这小孩跟着他的动作飞快地向后退了半分,整个人又回归到暗处。

少年将嘴紧紧抿成一条线,眉宇间满是戒备,放在水泥柱上的手指隐约在发抖。

陈安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是,我没想赶你走。” 陈安有些哭笑不得地说,“看你呆了一天了,外边这么冷,要不要进来喝碗热汤?”

对方重新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在上衣和裤兜的位置拍了拍,眼中的光亮更黯淡了几分,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陈安将这孩子的动作尽数收在眼底,心里顿时了然,又补充道:“不收钱。”

少年听到这句话,却还是没什么欣喜的反应,甚至将脸转了过去,再度躲开了他的目光。

陈安招手的动作瞬间顿住,胳膊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眼前这情况,怎么自己反倒更像是死乞白赖讨饭的那个?

还是头回见到真能为了面子把自己饿死的。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他没好气地扯下塑料门帘,故意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将店内挡了个严实。

抹布撇去油光,陈安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思考怎么处理外面的那个小麻烦。

小孩明显是自己偷跑出来的,除了身像样的衣服什么都没有,钱就更不用说了。

陈安想,要不干脆把人送到城内的派出所。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大人也该着急得很。

他心里这么计划,立即将手中的抹布一扔,抬腿就跨上了角落停着的电瓶车。

结果刚拧开钥匙,显示屏就亮起了红色的指示灯,紧接着便是一句不带感情的机械女音。

“请及时充电。”

……

他表情一滞,才想起早上把车子借给隔壁王婶去买菜了。

想做回好人怎么这么难呢。陈安只得又把脚撑踢下来。

就不该多管闲事。

指针已经逐渐走向十二点,矿山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小,连照明灯都关掉了。周遭的黑暗更深了几分。陈安比谁都清楚此刻外面是什么样。

矿区常年被雾蒙蒙的霾气团笼罩,天空和陆地的界限都变得十分模糊,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开夜车的大货司机每次都要把远光灯打到最亮,能见度也不过三五米。

只有不远处的矿坑张着黑黝黝的大口子,风沙吹动脚下的碎石,骨碌碌朝山脚的位置滚,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要被跟着吞进深不见底的矿坑里。

透过门帘的缝隙,陈安又朝外面看了一眼。

小孩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受了惊吓,终究还是支撑不住,抱着双腿蹲下了身,胸口紧贴着膝盖,西装脱下来挡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他又忍不住心软了。

陈安去后厨拿出平时洗菜用的大塑料盆,将洗过没洗过的面碗和玻璃杯全都往里面放,不一会就摞成了小山,差不多把店里所有的餐具都搬空了才停手。他尝试着推了推,塑料盆纹丝不动。

陈安顿时满意了,他掀开门帘。

“对面的,来帮我个忙!”

少年把书包抱在怀里抬起头,目光再度相遇,而后顺着陈安的手指一路往下。

“要洗的碗太多了,我抬不动。” 陈安面不改色和他对视,指着脚边的塑料盆,“来搭把手,帮我搬到后厨。”

对方还是安静着,眼神在塑料盆和他的脸上来回流连,久到陈安都怀疑这人是不是看穿了自己蹩脚的借口。

他莫名感觉到一阵紧张,喉结上下滚动,又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好踢了踢塑料盆,勉强增加自己话语间的可信度。

正当陈安绞尽脑汁思考新理由之际,对面忽然传来了一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