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这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相互间的系带已完全割断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的任何妥协,任何调和,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实的,慈爱的,诚恳的,不差,但你却永远属于你的阶级的,我在你看来,或许是狡诈的,奸险的,也不差,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我和你是两个阶级的成员了。我们的阶级和你们的阶级已没有协调、混和的可能;我和你也只有在兄弟地位上愈离愈远,在敌人地位上愈接愈近了。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任性、固执、容易害羞的孩子,当世界在他面前刚刚打开,他就像一只飞蛾满怀献身的渴望扑了进去,并被推到烈焰的中心。他对一直关爱着他的大哥的恶劣态度,看似绝情,更似一场孩子气的游戏。这里找不到情感上的根源,大哥对他谆谆关怀,他们兄弟感情一直不错。也没有有力的思想的支撑。环境和新知识在这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次次的监禁已经使少年的内心暗暗发生了逆转(现代监禁制度下什么样的可能不会发生?它可以使一个享乐主义者奉受苦为生活真谛,可以让绅士变流氓、流氓变圣徒),禁锢中埋下的仇恨和叛逆一直在寻找释放的途径。他遭遇了新知识、新学说,并进而奉之为奋斗终生的信仰,于是当他祭起“阶级”这面空镜,滔滔天下,两个阵营泾渭分明。又是一出革命的经典叙事:爹亲娘亲不如阶级亲,革命大于亲情,甚至要消弭亲情。
“别了,哥哥”——哥哥在这里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阶级”的符号。在殷夫新的知识谱系中,这个符号代表着一个腐朽、残忍、不人道和终将没落的旧制度,还隐约透露出传统的权力体系——父权的阴影。他是个叛逆者,弑神者。革命者的崇高感和弑神者的快感在殷夫的心中交替出现互为消长。
当一种知识成为信仰,一种话语成为霸权,它在方法论上的简单和粗暴势必造成人性的戕害、扭曲和异化。好在殷夫的淳朴和本性的天良还没有让他完全走到亲情的背面去,把这一切全部埋入“孩儿塔”。这一封信和一首诗是一次告别的仪式,仪式之后,革命家还要继续生活。因为没有生活的附丽就没有战斗。几次入狱,冬天到了,他只穿两件夹袄,穿街过巷,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演说。夏天,他在太阳底下奔走晒出一身的臭汗,清苦的职业革命家开始向家里人求援:
我的工作是忙碌的,在整天的太阳火中,我得到处奔跑!但是天哪,我所有的只是件蓝色爱国布大衫,两件麻布的衬衣,我想我怎么过得了这夏天啊!所以我迫切地请求,给我想法十元或十五元钱吧!我没有办法再可以想了。他还写信劝阻小阿姐陪母亲去南京,理由是“近来时局太坏,南京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这笔旅费倒还不如让我做件夏衣呢!(再:夏布衫及衬衫已在去年为恐怖所吞没,所以没有了。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