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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点钟的时候,晓岑说:“我该走了。”

“还会关多久?”

“谁知道,爸爸的稿子也给他们拿去了。我还怕什么呢?那里关的人多着呢。”

“多保重了。”

“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们把他送到房门口以后,全部跑到小晒台上站着。那是夏天的夜晚,路灯静静地照耀着,暗黄的灯光洒在街面上,沿着人行道,路边的躺椅和小板床上睡着不少穷人。法国梧桐的叶子长得茂盛极了,大叶子很快就把晓岑的身影遮挡住了,他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到冬天的时候,五舅舅失踪了。这一次是真正地失踪了,具体的情况我们并不知道,但是曹杨中学的造反派冲到我们家,把我和小梅、小兰分开来质问的时候,我们明白了,五舅舅真的跑掉了。在那个年头,他能跑到哪里去啊?谁家敢收留任何一个人?派出所、居委会,甚至农村里的生产队里,来一个陌生人,都是要被仔仔细细盘问和交代清楚的。他能到哪里去啊?后来,曹杨中学的造反派经常突然袭击到我们家来找人,连舅舅无锡老家都查过了,就是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深夜的时候,舅舅过去教过的学生汤厥言(他已经是公安局的警察了),也不安地敲着我们家的门,偷偷地溜进来打听老师的下落。我和他一起去试着问了好几处舅舅的同事,那几个人开着一小门缝,慌慌张张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话没有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我和汤厥言在寒冷的街道上推测,他会上哪里去呢?还会有什么学生会收留他?汤厥言说:“和他有来往的学生我都认识,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他们甚至还上我这里来打听。”一点想法都没有。亲人们都有一份焦急,但是大家都没有舅舅的消息。五舅母着急得生病发烧,最后耳朵聋了。我们都害怕起来,猜想舅舅一定死在什么地方。造反派去公安局查了无名死尸,也没有舅舅的消息。

一直到两年以后,我们都不敢相信,江西南昌的拘留所通知曹杨中学,说是人找到了,让学校派人去接五舅舅。

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五舅舅趴在门上听见王道在跟学生交待,让他们准备器件,第二天要狠狠地打他一顿。他们还说了什么,五舅舅对我讲,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只有一个感觉,他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的。王道说话的时候,毫不掩饰他会干出各种卑鄙勾当的情绪,他恶狠狠地交代着。他只为自己想不出更恶劣的手段,而感到一份丧气。他们停留在空泛的设想之中,以至于最后走的时候,没有锁门。整个生命,开始沉甸甸地挂在舅舅的脑袋上,他必须想出一个解救自己的办法,他不愿意被他们无端地打死。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天还是漆黑漆黑,外面开始飘起一点雪花。五舅舅检查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但是,哪里都找不到一分钱。他已经把犹豫搁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他集中精力对付外界,他居然相信自己是可以对付寒冷和死亡的。于是他有意穿着一件单薄的春秋外衣,什么都没有拿,打开了隔离室的小门,直直地朝曹杨中学的操场走去。他穿过静寂无声的操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出校门。看门的老工人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五舅舅,但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说,人还是有人情在的。就是那一份同情,放弃了阻拦和盘问,就让舅舅在寒冬的大清早,在大风里,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他穿得那么单薄能走到哪里去?他一定冻死在街头了。

没有,他说了他不能这样无端地死去,他就一定会做到。这就是我们的五舅舅,他的聪明甚至是我们不能想象的。他把手上的表摘了下来,用六十块钱,卖给了一个路人,然后他用这钱买了一件棉袄。最后他穿上棉袄买了南下的火车票,走了。钱,很快用完了,五舅舅开始沿路乞讨,他只有一个信念:“我决不死在你们手里,我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样收场的。”